芙蓉文苑
木匠水三
发布时间:2023-11-24 编辑:湖南政协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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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做着梦。梦里,父亲送我到水三的作坊。水三是真武场最有名的木匠,周边几十里,修房造屋,嫁娶的新家俱,给逝者打棺材,大大小小活计,请他的人多的是。他的木工房在望乡台生产队牛栏房旁边,一间小屋堆满了木头、刨花、锯沫和条条板板。方正的案板上,摆满刨子、锯子、斧头和盒斗。


梦里,父亲跟水三说,要打一口棺材,他自己的。要我记得,他死后,一定要用水三打的棺材。


我的梦是被夜里的响声敲醒的。正当最热的八月,我给风留出了窗口,结果让窗外的声音给钻了空子。夜里的声响特别猛烈,热风卷进屋来,卷在我淌着汗的凉板上。哐哐哐,有一阵没一阵,好像夜空在喘粗气。咚咚咚,喘得更厉害了,一声接着一声,像是重物抛到空中,又沉沉地落下,猛地撞击着石头砌的院坝。


油灯被风弄得摇摇欲熄,连坝里那个影子也给弄得偏来倒去。我还是认出了他,水三,那满是茧子却巧得能绣花的手,在倒腾着那些木件。


我对他不仅是熟悉,还有仰慕。缘于他用废的木桩给我做成一个陀螺,圆溜、光滑,大得我双手才能捧上。我用水三给我7岁的生日礼物在生产队的娃子们面前显摆了些日子。正因他帮我挣了面子,我才开始叫他表叔,之前我和其他大人一样,只叫他“水三”。


割草送到生产队牛栏时,我总爱去表叔的木工房。看他麻利地摆弄长长短短的木头,听他敲击木头的哐哐声,盯着他的巧手,佩服得只差五体投地。


但水三时常不在木工房里,常常背着一个编得密实的背篓,举着火把就出门了。背篓里面装着锯子、刨子和墨盒,沉甸甸的。要么是代家沟要娶新妇请他去打家俱,要么是对河汪家湾去了老人等着他打一口棺材。这些都是既紧急又重要的事,他得赶早赶紧。


后来,我考上了师范,要离开家乡,得提一个箱子装上有些不合身的衣物、不多的用品和书本。我以为母亲会让我提家里那只唯一的破了口子的藤条箱子。结果,父亲早约好了水三,哦,是表叔。他们半夜里搬回了一根上好的木头,锯声阵阵、木屑飞扬,就是这样闯进我梦里的。


方方正正的箱子已经做好。表叔稳稳地钉牢了最后一颗卯钉,父亲弓着身子刷着红油漆,油漆的浓味和木质气息混合在夜空里,有着月色的清香。


这一趟出走,上学、工作、成家都在外地,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来去匆匆。父亲70岁大寿那年,我回了老家,从望乡台前路过。这年,公路已经被曲曲折折牵到了山顶。我把车停下,却不见了以前生产队的牛栏,水三的木工房也同样蒸发,那个位置被密不透风的花椒林覆盖。


迎面来了一辆车,被我的车挡下。车上的人下来,和我差不多年龄,面熟却叫不出名字。我说出一声“水三”,并递上一支烟以表歉意。他和气地回话:“找我老汉干嘛?你是哪个?”我给了水三的儿子一个熊抱。


他告诉我,水三早已不是木匠,现在做家俱的人家几乎没有了,县城有方便的成品,包括棺材。水三把所有木工工具扔了,然后出走南方,主要干拆房拆屋的活计。每年回来,虽然背上背得满满,包里揣得厚实,但喝起酒来总是伤感。“好端端的房梁、家俱被劈成柴火,糟蹋啊!”儿子学他老汉的语气,像极了!


办父亲丧事时,又见水三。但我没有认出他,是母亲告诉我的,那个被沉重棺木压弯腰的背影就是水三。70岁了,头发花白,也加入了中年汉子组成的抬棺木的队伍。


去坟地有段窄路,中间还有个深沟。8个大汉侧着、曲着、跪着也难通过,入土为安的时辰是定好的。万分火急之时,水三却不见了。一会儿,他大汗淋漓出场。还抱来几块木板,背着从前那个装木匠工具的背蒌,在马路边摆开架势,抡起一把斧子,叮叮咣咣,敲击声震亮晨光,几根木头木板变成了几个马扎,恰好能架在棺木下面,在他的指挥下一点点挪动,终于越过窄路和沟坎。


原来,他不干木工的几十年,一直把斧刨锯刀藏在地下室里,视若珍宝。原来,多年的梦,像真的一样。


文 | 施崇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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