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许多喜爱沈从文的读者一样,最初,我也是被先生的文字带到凤凰的。
如果说湘西是一顶美丽倾人的王冠,凤凰就是王冠上那颗无可争议的宝石。十多年来,凤凰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梦,多少次想亲近它,又久久不能远行。对凤凰,我是既陌生又熟悉。凤凰地处边城,足迹未至,陌生是自然的。说熟悉,是因为沈从文的文字给了我无数次关于湘西的想象,凤凰似乎是我许多年以前就曾游历的故园,我熟悉它的一切:清冽的沱江水,岸旁的吊脚楼,来往的洪江船,还有那多情的水手,白脸的女人,开拔的兵士……
穿行在秋雨中的古城,我在寻找梦里的凤凰印象。脚下是石板街巷,抬头是黛瓦砖墙,古朴依旧,典雅依旧,如水的时光一到凤凰就醉得忘了赶路。今日凤凰还能辨出先生笔下的旧时模样:“凤凰古城绵亘逶迤于武陵山脉深处,倚山而筑,环以石墙,濒临沱江,群山环抱,河溪萦回,关隘雄奇。明清遗存的东门和北门城楼,连接着半壁城垣,砺山带河,气势犹存。”熟悉的景物扑面而来,我的灵魂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千百遍梦里的追寻,多少次心灵的契约,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复合。
街两边全是木结构的两三层老房子,这些房子已有些年头,经受过风霜的样子。吊脚楼倚江而建,房屋向江上展移,木桩直插江底,支撑房屋后间的重量,依稀听到有女子在唱《十想郎》,曲调虽粗,音质清圆。沿河的码头,多的是放灯许愿的人,各式的纸船漂在江面,随着水流放飞心愿。在望不到边的小摊旁,挤满了买银饰和蜡染蓝布的游客。
寻一条背街小巷,任空寂的足音在我心头敲响,那样的回荡绵暖又悠长,亲切里带些美丽的忧伤,似乎再现先生当年的背井离乡。沈从文故居就在老城的东营街,先生在这里住到15岁。此后6年,他一直随着队伍在湘西的各个州县奔走,读一本大“书”。小小年龄,就是从这里启程,沿江出湘,从边城到京都,谁料一代文学大师,当年愣是被高大的前门生生吓坏!这个乡下人呵,他的人生循着“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的轨迹缓缓流淌。
先生曾说是家乡的水给了他流动而不凝固的感情。无数次读沈从文,最深的感触只有四个字:碧波荡漾。读一次,痴一回。再没有比他心思更澄澈的人,再没比他笔下更含情的人。“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翻开随身带着的书,先生坐在小船上,独自看两岸后退的山及船边清澈的水。雨细得如一首小夜曲,忧伤的手指在诉说:三三,我在船上,一边看水,一边想你……这样的爱情,在时光里,在尘世间,永远不会老。
萧萧秋雨挡不住游人的脚步,一个人养活了一座城。是凤凰成就了沈从文,还是沈从文成就了凤凰?凤凰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旅游城市,更像一个精神家园,只为沈从文而来。英国首相丘吉尔有句名言:英国宁可丢掉整个印度,也不能失去一个莎士比亚。没有文化的城市是流氓城市,能为深爱的故乡作名片,想来先生是愿意的。
沱江如一条舞动的绸带,绕城而过,江南为城内,江北为城外,虹桥长卧沱江上,两岸青山含翠。听涛山上,先生枕着沱江,注目他的凤凰。没有几个人能像先生这样简单得不寻常,一块石头就是墓碑,正面是先生笔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背面碑文为妻妹张充和所撰: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坎坷的人生和不凡的业绩,寥寥数语就都说了。漂泊在外70年后,先生终于安睡故乡。
山色青苍雨洗不去,鸟声宛转随风而来。江中渔舟点点,山间鸟声啾啾,岸边炊烟袅袅,桥畔笑声朗朗……这样的凤凰,只属先生一人,我们都是过客。
如果有一个地方值得我一去再去,那必是凤凰无疑。时隔十年,再度亲近,感慨颇多。沱江还是那个沱江,吊脚楼还是那个吊脚楼,同游的人变了,感觉却不陌生了。十年前的凤凰,一直还在我心里。
文 | 王树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