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吸毒者而言,
这里意味着希望和重生;
对医护人员来说,
这里是治病也是治“心”的地方
自愿戒毒中心里的那些人和事
3月14日,在湖南省禁毒委员会全体委员会议上,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省禁毒委主任、省公安厅厅长黄关春表示,我省毒情仍处于治理中反复、治理中发展的关键时期。
会议发布的一组数据显示,2016年我省公安机关查获的吸毒人员及强制隔离戒毒人数,与同期相比有所下降;而在社区及自愿戒毒机构戒毒、康复的人员有所上升。
自愿戒毒效果如何?戒毒者和医务人员有哪些感受?自愿戒毒机构生存状况怎样?近日,湘声报记者走进长沙一家自愿戒毒中心,一探究竟。
瘾君子的自白:吸毒是对家庭毁灭性的打击
面色红润,发型新潮,身材魁梧甚至还有点发胖,而立之年的陈凯(化名)全然不像已有8年吸毒史的人。然而,躲闪的眼神,不断抽动的嘴角鼻子和萎靡的神情暴露了他。“我后悔、愧疚,真的想从头再来过,希望还来得及。”陈凯双手捂脸,低头说道。
2013年,在长沙打工的陈凯回益阳老家过年,在和镇上的一帮朋友聚会时,第一次吸食冰毒,因吸食过量竟晕了过去。此后,深陷毒品深渊。
吸毒的8年里,为了得到毒资,陈凯不惜一切手段,装难受、恶语相向,甚至威逼利诱,从父母手中先后拿走了近20万元。
陈凯吸毒后,家人在镇上再也说不起话、抬不起头,原本不富裕的家庭也被榨干。无奈之下,其父将他强制送进了自愿戒毒所。3个月的治疗让陈凯成功戒毒,出院后,在长沙从事美发行业,一干就是4年。
4年时间陈凯没再碰过毒品,还找了一个女朋友。他向女孩坦白了吸毒经历,女孩只平静地说了一句“现在没吸了就好”。今年正月,两人在老家办了结婚酒,此时妻子已怀孕5个月。
同样在春节期间,与朋友聚会时,陈凯喝醉了,禁不住朋友的劝说,又吸食麻古解酒。他再次深陷“毒网”。陈凯的姐姐瞒着弟妹,把他送到了戒毒所。
在戒毒所,陈凯主动配合治疗,“一想起自己以前做的那些无赖事,以及对父母、妻子的愧疚,整晚都睡不着。”
这一次,陈凯准备治疗45天。计划出去后,与以前的朋友圈彻底决裂,跟着在重庆工作的姐夫学点东西,“一定从头来过”。
与陈凯一样,48岁的钟军(化名)也是第二次来到自愿戒毒所。他是在床病人里住院时间最长,也是年纪最长的一位。同样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经不起朋友的诱惑,粘上毒品,第一次治疗出去不到3个月,又复吸。
毒品的侵蚀,让钟军思维有些混乱,口齿不那么清晰,甚至出现短暂性失忆。不知是悔恨过往,还是对毒品的依赖,他的脸上始终流露痛苦的表情。
“家已经被我败了大半。”钟军吸毒之前,与妻子一直在株洲做服装生意,并置了业安了家。两个儿子,大儿子帮着打理生意,小儿子上初中。幸福安定的生活,却因钟军吸毒而改变。
毒瘾一来,原本脾气不好的他变得更加偏激、火爆,敲地板、掀窗户,新装修的房子被他砸得稀烂。他甚至产生幻觉,怀疑儿子要害自己、夺家产,也不信任妻子。
“儿子惧怕爸爸,街坊朋友看不起,妻子凉了心。一个人吸毒后,真正痛苦的是家人,对家庭是毁灭性的打击。”两度戒毒,10多个月的治疗,让钟军醒悟。
自愿戒毒中心的护士在给戒毒人员进行精神开导、康复治疗。 湘声报记者 李飞/摄
医护人员的心声:挽救一个吸毒者就是挽救一个家庭
80后谭文是这所自愿戒毒所的医师,在他看来,对毒品成瘾的人,到医院接受治疗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但不管是药物治疗、心理开导,还是家庭帮助,都是辅助手段,自己主动下决心戒毒才是关键,“病人从戒毒所走出去才是真正戒毒的开始”。
吸毒能戒掉吗?谭文认为,要彻底戒除毒瘾很难,但在治疗后保持一定时间的操守期,三到五年,甚至十年不复吸,就是成功。
自2013年接触戒毒病人以来,谭文觉得这是自己人生中重要的一段经历。“不但磨练了自己的心境和情绪,也使自己思考问题的方式发生了改变。”
刚到戒毒所时,好学的谭文整天呆在病房里与病人们聊天沟通。可有着毒瘾的病人并不容易接近。“说是自愿戒毒,其实真正自己想戒毒的病人很少,绝大多数都是家属强制送过来的,甚至有些成瘾厉害的,我们得动用安保力量去家里接。”谭文说,因医院采取的是全封闭式治疗,一开始病人每天都想方设法要出去。没隔多久,医院就要上演一回真实版的“越狱”。
2015年除夕,一个体形高大的病人自吞了一截牙刷。“他之前在强制戒毒所呆过,知道只要有自杀自残行为,就会带他到外面就医。”谭文说。然而,牙刷取出没多久,这位病人又出现无法控制的状况,直接砸坏了病房铁门,冲进医院办公室,最后七八个人合力才把他稳定下来。那一瞬间,谭文说真想冲上去把他打一顿,“但在开导安抚病人的同时,我自己也平静下来了。”
看着自己治疗的病人轻松地走出医院,过上了正常的生活,谭文的内心就充满成就感。在他的手机里保留着所有病人家属的电话,只要有情况,他们就会打电话咨询。
去年治疗的一个病人给谭文打来电话,说出去后妻子24小时跟着,连上厕所都守着,感觉很不舒服。谭文便分别做夫妻俩的工作。“慢慢的,我和病人变成了一种朋友关系,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找他们聊天。”谭文说,让病人帮他分析问题其实也是一种锻炼,是康复治疗的一种手段。
这家自愿戒毒所的副护士长沈娇是90后,身材瘦小,满脸笑容,说话清脆温柔。4年前,刚到所里时,她非常胆怯,害怕被病人打,也经常被吓哭。有一次,沈娇毫无防备地被一个病人亲了一口,当时她觉得特别委屈,想不干了。在医院领导的安慰开导下,最终留了下来。
给刚进来的病人打针,定期更换病床被子,打扫病房;对情绪不稳定、有冲动行为的吸毒者采取约束措施,这些都是沈娇的日常工作。上晚班时,她要一直在病房走动,观察病人的反应,避免出现自杀自残等危险行为。
繁琐的工作,特殊的病人,高度紧张的心理压力,曾让沈娇多次想放弃。但跟病人接触久了,心态也发生了变化,“我们不光治病还要‘治心’,挽救一个吸毒者,就挽救了一个家庭。”沈娇说。
“抛开吸毒不讲,他们本身都是很好的人。”有一回,有两个男病人发生口角吵了起来,沈娇跑过去想拉开他们。另外一位病人径直把她抱开,说不能让她受到伤害。“那一刻我非常感动。他们把我当朋友,我也不把他们当病人。”沈娇说,社会不该歧视已康复和真想戒掉毒品的人,应该给予他们更加温馨的康复环境。
戒毒行业窘境:戒毒医疗机构整体衰退
据相关数据统计,2016年湖南省公安机关共侦破毒品刑事案件7197起,抓获毒品犯罪嫌疑人8820名,缴获毒品2.6吨。
近年来,相对于海洛因、吗啡等传统毒品,吸食麻古、冰毒、K粉等合成毒品的人员在增多,并呈现出低龄化、娱乐化、大众化、向农村快速蔓延的新趋势。
“许多人对新型毒品的了解甚少,部分年轻人抵不住诱惑便上当了。”康达自愿戒毒中心法人代表李江红认为,禁毒戒毒知识宣传在偏远农村存在死角,应进一步加大对新型毒品的宣传教育力度。
医生谭文告诉湘声报记者,在他接触的病人中,大多数年轻人吸食毒品都是抱着好玩和新鲜心态,结果慢慢上瘾,到最后就离不开了。
事实上,吸毒成瘾是一种慢性、易复发的脑病,合成毒品成瘾更是一种躯体疾病+心理疾病+精神障碍的综合性疾患。然而,戒毒一直是一个世界性医学难题。在我国,近些年来一直采取强制隔离戒毒、社区戒毒、自愿戒毒、社区康复等戒毒方式,倡导以社区为基础,开展禁毒、戒毒工作。
“吸毒在社区,复吸也是在社区,抓人还是在社区。”在世界卫生组织顾问、湘雅二医院精神卫生研究所博士导师、教授郝伟看来,戒毒是一个系统工程,要想解决一些长期问题,还是要从社区戒毒、社区康复着手。他建议,建立一个与戒毒医疗机构无缝对接的机制,“国家应加大对精神卫生服务的投入,对于已有精神障碍的高风险吸毒人员,采取有效的医疗救助措施”。
戒毒最难的地方在于戒断后操守期短,容易复吸。根据有关研究结果显示,现在国际国内能保持操守期一年以上的操守率仅为30%。
郝伟还指出一个不正常现象。吸毒人员在增多,除了公安机关的强制戒毒所,其他专业的戒毒医疗机构却在大面积萎缩。目前全国只有69家自愿戒毒医疗机构,湖南仅4家。“这是一个悖论。究其原因,民营自愿戒毒机构大多医疗管理水平较低,不能提供有效均衡的综合服务。”
李江红坦言,合成毒品成瘾治疗风险程度高,管理强度大,经济效益差。“吸毒成瘾者基本上都带有严重的精神病症状,依从性极差,长时期封闭管理状态下接受治疗,一旦管理不善,吸毒人员极易发生自杀、自残及伤人等暴力行为,因此很多医疗机构渐渐退出这个行业,或将相关科室边缘化。”
国家禁毒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向卫东在长沙开展禁毒督查时表示:“自愿戒毒是国家戒毒体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但自愿戒毒行业整体衰退,这必须引起高度重视和关注。”
向卫东同时透露,国家禁毒委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将从国家顶层设计及经费支持等方面着手,大力推动自愿戒毒事业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