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文苑
解冻的时辰
发布时间:2025-02-28 编辑:湖南政协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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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还未褪尽时,铁犁已经开划。泥土在寒风中苏醒,那些深褐色的褶皱里藏着雪水浸润的希望。我站在田垄上,看祖父佝偻的脊背弯成新月的弧度,他布满裂纹的手掌正抚摸过犁铧的锋刃,像在安抚一匹躁动的马驹。


土地在早春总带着宿醉的恍惚,残雪蜷缩在沟渠深处,与枯草根茎厮缠成发黄的絮状物。但土层两寸之下是温热的,蚯蚓在暗处拱动。祖父说土地是有记忆的,去年秋收时埋下的麦茬正化作精魂,在腐殖质的温床里酝酿新的轮回。当祖父的胶靴陷入泥泞时,我听见土壤发出类似叹息的吮吸声。


10点钟的太阳终于有了重量。冰凌从茅草屋檐坠落,碎成满地水晶渣。邻家的老牛拖着石磙碾过田埂,它潮湿的鼻息在冷空气里蒸腾成白烟。女人们裹着靛蓝头巾蹲在垄间,指尖翻飞如蝶,将去年预留的麦种点进犁沟。她们偶尔直起腰捶打后背时,会惊起一群啄食的麻雀,那些灰褐色的翅膀掠过新翻的泥土,如同撒落一把会飞的种子。


正午的炊烟是淡青色的,混着柴草燃烧的焦香。祖父解下拴在槐树下的驴子,往它嘴里塞了把晾干的苜蓿。牲口嚼草时睫毛上还沾着泥点,眼珠却亮得像两汪未冻的泉水。我们围坐在田头分食烤红薯,焦黑的表皮剥开,橙红的内里腾起甜丝丝的热气。远处水库传来冰层破裂的脆响,仿佛天空投下无形的犁铧。


午后3时风转了方向,云絮被撕成细长的棉丝,漏下的阳光有了毛茸茸的质感。二叔驾着拖拉机驶过东边坡地,柴油机的轰鸣惊醒了沉睡的田鼠。这些灰扑扑的小东西从洞穴窜出,在犁沟间仓皇奔逃,尾巴扫过的地方留下细碎的波纹。祖父摇头说机器耕的地没有魂,铁器太冷,焐不热泥土的心肠。


暮色初临时,整片原野布满交错的沟壑,像是大地刚刚完成某种古老的刺青。归巢的乌鸦掠过天际,叫声坠入新翻的土浪。祖父蹲下身,抓起一把湿润的泥壤在掌心揉搓。暗红色的黏土从他指缝渗出,带着腐叶与霜雪交融的腥气。“瞧这墒情。”他把泥土凑近我鼻尖,“再等场透雨,就能听见麦苗破土的响动了。”


天光消失在西山坳时,田垄间浮起淡紫色的雾霭。农具碰撞的叮当声渐渐稀落,远处村落亮起橘黄的灯火,像散落在黑丝绒上的金纽扣。祖父把犁铧擦拭干净,用草绳仔细捆扎。他的动作迟缓庄重,如同武士在收剑入鞘。


归途中经过河滩,看见薄冰下已有银亮的水流在涌动。祖父突然说起他8岁那年,曾祖父用柳条抽打偷懒的他,鞭痕渗出的血珠落在刚播种的田里。“人哄地皮,地哄肚皮。”他浑浊的眼珠映着残雪说,“土地最公正,你流多少汗,它就还你多少粮。”


夜色彻底淹没旷野时,我回头望向耕作过的土地。那些新鲜的犁沟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仿佛大地的掌纹正在重新生长。风里传来潮湿的土腥味,混合着隐约的草根清香。我知道在黑暗深处,无数胚芽正蜷曲着身子,等待破壳时刻的阵痛与狂欢。


文 | 刘恩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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