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多年前，我听父亲说，有一段时间为了生活，他四处奔波，一日三餐的下饭菜，全吃萝卜干。虽然时间过去几十年了，但是父亲平生最讨厌的食物就是萝卜干了。父亲还说，只要有人提起萝卜干，他胃里就翻江倒海，难受极了。

我是父亲的小儿子，从小在他膝前长大，家里虽然生活艰苦，但是得到父亲怜爱的我却养成了挑食的毛病。吃蔬菜，只吃青菜和辣椒，其它蔬菜不吃一口。鱼虾也不喜欢吃，只吃精肉，一丝肥肉也要让父亲剔除才肯吃。因为厌食，所以父亲才对我说他吃萝卜干的苦难史，可是我听了，只是一笑了之，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第一次离开父亲，是1980年的初秋，我考上了黄山林校。当时，黄山偏僻，生活条件极差，学校一个星期才能吃上一次肉，平时一日三餐，只有5分钱一小碗的冬瓜、萝卜，菜里无油水，连酱油都不放，白色无味的食物吃得我叫苦连天。记得有一天，学校卖洋葱烧肉片，这本是我忌讳的菜肴，那一次我却吃得美味无比，感觉这是世界上最可口的食物。我对同学说，我将来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每餐有一碗洋葱烧肉片。

那个时候，学生个个囊中羞涩，即使有钱，也买不到食物。有一次，为了解馋，我跑到汤口小镇，在小店里买了18个皮蛋，一个人躲在山谷小桥的拱孔里，一口气吃了17个。最后一个，实在吃不下去了，就带回学校，晚上偷偷地躲在被窝里把它消灭了。第二天，我因吃伤胃生病了，住院治疗了一个星期。这件事，已经过去42年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要闻到皮蛋味儿，立刻就有了父亲说的那种感受，胃里翻江倒海，直想吐。我想，我是得了“皮蛋恐惧症”了，那是不可避免的苦难。

前几天，一位远道而来的挚友登门造访，我在家用金华火腿，清炖了一锅黄豆。菜端上桌时清香四溢。可是，这位朋友见了皱紧眉头，还用手捂住嘴，像要呕吐的样子。我询问后得知，20年前，他在一个山乡搞野外勘察，在那儿住了3个月，每天见不到一点肉腥味，连素菜也吃不到，天天在小食堂里吃焖黄豆，弄得他现在见到黄豆，胃里就特别难受。朋友还说，那是他一生最苦难的日子，野外奔波的艰难，加上每天胃部的煎熬，真有点受不了，有生不如死的感觉。

听了朋友的话，我想每个人体验苦难的感受多种多样。比如，让父亲终生痛苦的萝卜干，让朋友一世恐惧的黄豆，还有我记忆中的皮蛋之灾。与食物相关的苦难，已经深入我的骨髓，成了永远的精神伤疤。有一次，我向我的儿子说起这些故事时，他漠然的神情，令我黯然神伤。

我想，苦难必须亲身经历，才能深刻洞悉，经历之后才有感悟，才会懂得珍惜。我经历的许多幸福，都已经记不清楚了，然而皮蛋的记忆让我无法忘记。可以说，承受过某种苦难的人生，才能站在心灵的高空，俯瞰世事万象。也就是说，幸福时光有可能只是瞬间的无形缥缈，而苦难则是一棵参天大树，枝叶茂盛，根深花开，有血有肉地长在灵魂里，那是生命的沧桑、人生的丰硕，终有一天如白驹过隙，美好如初。

文 | 鲍安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