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律史上,几座德国磨坊很有些名气。
当然,磨坊自古就有。在人类没发明蒸汽和电力之前,人们就在河道或者风口,建造磨坊,借用风力或者流水转动石质磨盘,碾碎五谷杂粮,有时也用于酿酒制酱之类。在中国北方村庄,以前常常可以看到靠驴、马或者牛拉动的转磨,南方农村则几乎是各家各户都备着靠手转动的小石磨,磨磨豆子糯米。与欧洲大陆那些建造有专门安放庞大磨具的石块或者木屋磨坊相比,我们乡下的碾子和磨盘,大致相当于如今串走在山野田地间的流动法庭。
时光流逝,乡村的石磨忽然有了些许古意,成为城里一些人的收藏品。但在中国法律界,却开始了有关磨坊的传说,传说充满新意甚至带着浪漫情怀。其中流传最广、最激动人心的是所谓“威廉一世与磨坊”的故事。大意是十八世纪的德国威廉一世在波茨坦有一座行宫,有天他发现附近一间磨坊很妨碍视野,便想将它买回拆除。先是高价收购,后再以权势相迫。不料磨坊主软硬不吃,死活不卖。关于结果有不同的版本,一是表扬国王通情达理,没有强人所难,因此那磨坊一直在行宫附近矗立着;另一种说法是表扬法官的,说国王仗势欺人,把磨坊暴力强拆了。磨坊主告到法院,法官竟敢判国王败诉,要求威廉一世替邻居重建磨坊。从此,江湖便有了“风可以进雨可以进,国王不能进”的传说,冷酷的法律忽然间成为穷人或者弱小者温暖的依靠。
无论从保护物权、限制权力,还是凸显司法权威的角度,上述传说都具有典型意义,用眼下流行的话说,真正充满了正能量。只是传说被添加了太多想象成分,缺失了历史的真实。
在德国历史上,确有几座著名的磨坊。一座在Pommerzig地区,磨坊主是阿诺德,他从父亲手里购得该水力磨坊。但阿诺德的父亲只是磨坊的永佃权人,他自己并没有磨坊的所有权。阿诺德接手后,还得每年向所有权人交纳租金。后来因河道水流减少,阿诺德要求减免租金,磨坊所有权人不同意,于是官司打到法院。经过漫长诉讼,法官支持了所有权人,并对阿诺德进行强制执行,拘禁了他并对他的六头牛也采取了措施。幸好阿诺德有位强悍的老婆,直接上访到国王面前。德国信访问题的办理也十分艰难,几经周折,最终国王认为司法判决“要求没有充足水力磨面的阿诺德仍然得按约支付租金”严重违背公正,是枉法裁判,不仅判决得撤销,而且必须追究渉案法官的刑事责任。结果有好几名法官真的被逮捕,坐了班房。
弗里德里希大帝改变法院判决、处罚法官的做法在当时的德国甚至欧洲引起巨大反响。一边是源源不断的农民手持申诉书欢呼着涌向王宫,表达对国王的谢意;另一边是法官们和其他普鲁士上层通过不同方式,对国王直接干预司法、处罚法官的任意行为表达愤怒,认为这是一场司法灾难。最终在弗里德里希去世不到一年,他的上述裁判就被完全推翻。实际上,没有人对国王同情和保护弱者的正义感表示怀疑,人们感到焦虑的是:不能为了实现内心正义就摧毁现行司法体制,即便是国王也不能够。这个磨坊推动了德国的司法改革,法院和法官开始获得真正的独立性。
至于在波茨坦的那个磨坊,真实情况与传说的情景也相去很远。事实上,行宫中的国王并未觉得磨坊有什么妨碍,反而感到是挺好的一道风景。抱怨的是磨坊主,他说行宫建得太高,挡住吹向磨坊的风。国王最终选地方另建了一座给磨坊主,旧磨坊仍然在原地保留着。只是磨坊主并未如传说的那样坚守在“风雨能进”的祖传旧磨坊中,不久便转手出售他人获得利益。
在西学东渐的过程中,一些异域的风物常常诗意地传入中国,其中许多实际上是添加了传播者的意愿和想象。尽管这些传说大抵也符合人们要解决问题的某些需要,但作为薪火相传的知识,则仍然是一个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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