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时候摔过爬过奔跑过的老家,我几乎每次都留意当年最热闹的地方。一条公路、一条大路在那里交汇,一条小溪从旁边经过。我眼前又晃过了那一丘路边田,仿佛看到田边的木楼和木楼的主人。
这是位于大路边的肥沃而收成好的一丘田。没想到,它却像田边的木楼和木楼里的主人一样,成为故乡风物消失得最早的一些事物。
我最初对好田差田茫然无知,只是对这田边的人家,有点羡慕。
读小学的一个雪夜,我就着积雪的亮光,经过路边田。雪路上留下我浅浅的脚印,有的地方还有滑擦的痕迹,而在路边田摔倒的印子更明显。
当我敲响赤脚医生的堂屋门时,身后的风更大了。我一边喊快起来,一边说我隔壁的叔病得更老火了。
木楼的地板低低地响了一声,接着听到房门清脆地被拉开,堂屋门沉闷地一响。一个和蔼的中年人,背着药箱出现了。
住在大路边的人家,不会冷清;处在大路边的田土,大多种得漂亮。我看出这一点时,是小学三年级左右。当时的小学生们,被生产队喊去学搞劳动。那是暑假,我们在坝子上栽秧,突然遇到雷雨,于是大家跑进路边田旁的木楼躲雨。火铺上,堂屋里,坐满了人。大家与这家人开玩笑、喝井水、炒黄豆吃,像办喜事一样,而这家的主人赤脚医生却不在。
随着年岁增加,我在上初中时渐渐看出了门道。路边田令人喜欢,除了肥沃收成高,就是方便耕种了。离家近,进屋抽支烟喝个水,躲雨躲太阳,方便极了。有时捧一碗饭,在屋檐下坐着,突然发现秧田中哪一团有稗子或疱讲菜茂密了,或高过了秧苗,放碗就可以下田,拔出了稗子疱讲菜,那碗饭就吃得更香。这些田和田里的作物,就像生活中的一些家庭和人,得到一些便利,占着事业的先机。
住在路边田旁的赤脚医生,其实像那丘田一样,让人喜欢。他四十多岁,个头不高,为人敦厚,沉默寡言,脸上总有笑容。一身黑衣黑裤几近像个老人,而背着药箱行走的样子却显得脚步有力并形象高大。他认得少许汉字,虽然比我们小学生多不了多少,但比我们小学生过得轻松自由。他不要上山劳动,不要下田耕耘,腰痛肩膀痛手脚酸痛的事,几乎可以不沾边。我们集体出工时,赤脚医生就像一只自由的鸟儿,背着一个小药箱,出现在村寨的角角落落。
那些年,在以农民身份可以从事的职业中,赤脚医生无疑是当年乡下最令人羡慕的一个。我小学四五年级时曾想过,长大后如果没有机会出去参军读大学,如果也没有机会当个地方干部,那我就努力成为一个赤脚医生。这比干农活轻松,尤其是可以为人家解除痛苦,人人都会需要。
一次我砍柴摔倒,尖锐的石头划破了左手。我在家换了几次草药,伤口没有好转却流出了脓水。一天下午,赤脚医生刚好从我家门口经过。我喊了一声,他马上来到我家堂屋。他从我的肉皮血印子上,轻轻扒掉咬碎嚼烂的草药,用酒精碘酒一类的药物细细地洗,把脓水和肉皮内的细泥沙清理干净,再给我用纱布包扎。几天后,伤口愈合,可以劳动下水了,比用草药强多了。我有点难以相信,一遍遍地想,他小小的药箱怎么有那么多的好东西?语拙话少的他,还真有这个本事?从村寨人们的口述中,我了解了他的部分医事,我不得不真心佩服他。
从他家屋边进山的大路,一边是路边田,另一边是从不断流的洒溪。周末或假期,我们学生不参加队上劳动,但挑水洗菜砍柴,每天总有一样事需要往洒溪或者洒溪弯里去。我每天会看到路边田,看到赤脚医生的家,可赤脚医生还是基本看不到。我想象得出,这个精瘦少言的中年人,会沿着街上、寨上、沛溪弯、洒溪弯,凡是有本村人家的地方,一天一天地走,主动询问。遇到他处理不了的大病难病,他才叫人抬往距他家一里多路远的卫生院。
我家里人生病,几乎都是找的他。我在内心里,一次次感激这位召之即来的人。
在我外出读书工作后,集体劳动没有了,赤脚医生自然也就没有了。路边田和赤脚医生家的木楼,在某年,一同被县里的一个单位征收。那个地方,从此变成了眼前的两层砖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