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响万物长。
谷雨前的影珠山,总爱把春意掖在褶皱里。
周末的晨雾还未散去,我和妻子踩着盐茶古道的青苔攀至北坡,忽见几簇楠竹下散落着笋衣碎片,湿润的红壤里还留着半月形凹痕。这分明是采笋人留下的暗号,告诉后来者莫要错过这当令的春鲜。
“看这里!”妻子用登山杖拨开腐叶堆,但见笋尖似青铜剑镞破土而出,细密的绒毛还沾着晨露。剥开外层甲胄时,林间转出一位背竹篓的老者:“要斜着切根,莫让春笋见天光。”他说的山野土话里,“天光”二字带着神秘仪式感,让人想起《齐民要术》中“笋以稻糠覆之,则嫩而不见风日”的保鲜古法。手掌往笋筒轻轻一推,根茎断裂的刹那,炸开一声脆响,沁出的汁液竟带着几分清冽的凉意。
按湖南人的惯常吃法,这截裹着山魂的春信子,非得配上湘西的灶头腊肉才够味。归途中,特意绕道一家老腊味铺,店主见我们怀中的春笋,黢黑的手指在肉林中逡巡:“配春笋当选松木熏的,油脂里才藏得住山野气。”他挑的腊肉断面泛着琥珀光,肌理间金丝般的烟痕,恰与笋肉上的青玉纹遥相呼应。
春笋在厨台上层层褪甲,褪至第七层时,褐斑尽消,露出羊脂玉般的芯子。笋片在滚水里翻卷如白鱼,妻子按《食宪鸿秘》“凡笋,滚水焯过,免戟喉”的古训,添了一勺白醋化涩。这场景倒与马王堆汉墓《养生方》中“以酢渍笋”的记载暗合,千年食养智慧仍在楚地的灶台续写新篇。
腊肉片跳进铁锅的刹那,青烟里腾起金雾。当肥膘炼作透亮油渣,推入翡翠笋片的瞬间,咸香与清甜在热浪里撞个满怀。撒一把青蒜叶,淋一勺醴陵辣酱,当红油漫过琥珀翡翠时,正是湖南山民说的“春雷滚进腊月雪”。
此情此景,不由想起宋人林洪在《山家清供》中描绘的“傍林鲜”:“夏初,林笋盛时,扫叶就竹边煨熟,其味甚鲜。”古人用鲜竹为皿现场炙烤,今人以烟熏入味,都是向时间讨要风味的智慧,但湖南人显然更懂荤素相济的妙处。
白瓷盘里的腊肉蜷如赭云,笋片皎若新月。齿尖咬开微焦的腊香,内里的清甜便汩汩涌出,这层次分明的滋味,恰似黄永玉画中的湘西山水,苍劲处有柔情,温润里藏风骨。忽然懂得袁枚在《随园食单》中为何断言“笋配肥肉则鲜味倍显”,只是江南文士未曾料到,湖湘儿女会用经年烟熏替代新鲜肥膘,让时间的厚度参与味觉构建。
中国人以春笋入馔的历史可溯至西周,《诗经·大雅》中“其蔌维何,维笋及蒲”已将笋与香蒲并列为祭祀佳品,《本草纲目》中记载笋“味甘、无毒、主消渴、利水益气、可久食”,印证其药食同源之性。至唐代,白居易在《食笋》中写下“每日遂加餐,经时不思肉”,将春笋推上“素食第一品”的神坛;李商隐更以“嫩箨香苞初出林,于陵论价重如金”,让春笋成为文人风骨的味觉化身。
宋人食笋尤具风雅,苏轼“好竹连山觉笋香”的赞叹,与黄庭坚“南园苦笋味胜肉”的痴迷相映成趣。陆游食“猫头笋”后挥毫“色如玉版猫头笋,味抵驼峰牛尾狸”,把春鲜捧得比山珍更贵。明清文人更添妙笔,李渔在《闲情偶寄》中直言“笋为蔬食中第一品”,郑板桥则用“江南鲜笋趁鲥鱼,烂煮春风三月初”道尽时令之妙。
收拾灶台时,遗落的笋衣上凝着树脂般的水珠。这让我想起《齐民要术》记载的“作干笋法”:蒸后火焙,可存至霜降。而湖南人选择用腊肉封存春鲜,在陶罐与灶火的合谋下,让春笋穿越梅雨抵达立冬。这种“以荤固素”的智慧,暗合《调鼎集》“物性相制”的古老法则,却比典籍更富生存哲学,在潮湿的楚地,或许唯有油脂与烟火,才镇守得住这稍纵即逝的春光。
瓷盘底凝着的红油,倒映着阳台外渐起的霓虹。冰箱里未烹的春笋正在保鲜盒里蓄力,塑料膜上的水珠恍惚还带着影珠山的晨露。那些被《诗经》咏叹的、被东坡馋念的、被齐白石描摹的春味,此刻都在青蒜与辣酱的簇拥下,完成了从山珍到家常的蜕变。正如梁上的腊肉,经年等待,不为守旧,只为在某个春日,与破土的青笋唱和一曲味觉的《楚辞》。
夜风捎来湘江的潮气,案头《笋谱》正翻在“其性至清,其味至美”那页。赞宁和尚不会知道,千年后的楚地人家,早将他笔下的禅意清欢,化作了灶台上生生不息的火苗。当春笋裹着腊香在唇齿间绽放时,那些典籍里零散的饮食智慧,便成了穿透时光的密码,将每个湖南人的乡愁,都译作春天破土的声音。
文 | 王承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