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当代文学版图中,刘亮程始终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他以新疆大地为纸,以万物生灵为墨,书写着超越地域局限的乡愁与生命哲思。继《一个人的村庄》之后,其新作《大地上的家乡》以更广阔的时空视野和更深刻的生命体悟,完成了从“一个人的精神原乡”到“万物共生的生命共同体”的升华,为当代人重构乡愁提供了全新的精神坐标。
《大地上的家乡》是刘亮程文学创作的一次重要回归与突破。如果说《一个人的村庄》是青年时期对故土的诗性回望,充满孤独与苍凉,那么《大地上的家乡》则是步入老年后对生命的豁达凝视,饱含温暖与彻悟。从黄沙梁到菜籽沟,从“刘二”到“刘亮程”,作者将个体的衰老与万物的兴衰并置,赋予“家乡”以形而上的哲学意涵——“与万物终老一处的大地”。这种转变既是时间沉淀的结果,亦是作者主动融入乡土实践的文化自觉。
刘亮程的散文语言独树一帜,既具诗歌的灵动,又含小说的隐喻。他笔下的乡村并非现实的镜像,而是一个万物共生的超验世界,老鼠在雪地“走亲戚”,老乌鸦与人对叫,羊群因吃胖“发愁”,甚至一粒尘土也能“睁开眼睛”。这种“万物有灵”的书写,打破了人与自然的界限。正如他所述:“文学是现实世界的无中生有。”通过赋予日常事物以灵性,刘亮程不仅重塑了乡村的审美维度,更揭示了生命本质的平等与交融,衰老的屋檐雨滴、苍老的风声、迟暮的乌鸦,皆是宇宙循环的参与者。
面对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的凋敝,刘亮程的笔触既清醒又温情。菜籽沟的荒凉、老人的孤独、年轻一代的离散,构成了一幅时代乡愁的缩影。但他并未止步于挽歌式的哀叹,而是以行动介入现实,修复铁锹、搜集旧门窗、创办木垒书院,试图通过文化实践激活乡村的“慢哲学”。这种“慢”不仅是对抗现代焦虑的生活方式,更是一种文化根脉的守护——在“熬”中沉淀情怀,在“等”中重拾道德。正如他笔下的老槐树“活明白了”般,乡村的复兴需要一种与时间和解的智慧。
在刘亮程的散文中,时间具有双重性,身体的线性衰老与意识的永恒循环。他将散文视为“凝固时间的艺术”,通过捕捉瞬间延展生命的厚度。麦收、冬雪、虫鸣等意象反复出现,形成农耕文明的时序符号,隐喻着生命在自然律动中的轮回。这种时间观既是个体经验的沉淀,亦是对宇宙秩序的敬畏,衰老不再是终点,而是与万物共赴新生的起点。
《大地上的家乡》最终超越了地理意义上的故土,将乡愁升华为一种精神归属。通过大盘鸡的香气、冬宰仪式的庄重、铃铛声的清脆,他唤醒了一代人的集体记忆,让乡愁从私人情感转化为时代共鸣。刘亮程说:“每个人最终活成自己的家乡。”这种转化恰与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形成对话:在漂泊与异化中,我们何以安顿自我?刘亮程的答案是将“家乡”内化为生命的底色,即便故土消逝,我们仍可在万物共生的大地上,寻得精神的栖居。
《大地上的家乡》是一部兼具文学性与思想性的杰作。刘亮程以诗性语言重构乡村日常,以哲思穿透时空局限,为当代人提供了一面审视自我与世界的镜子。在这个快速更迭的时代,他的文字提醒我们:真正的乡愁不在远方,而在与万物共生的当下;生命的归宿不在别处,而在与时光和解的从容之中。正如菜籽沟的晨昏与四季,文学的力量终将让凋敝的乡土焕发新生,让漂泊的灵魂找到归途。
文 | 刘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