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站在地里,披着黄色的外衣,踮起脚尖,朝村庄张望。
同样张望的,还有庄稼人,父亲就在其中。他站在门前的高坎上,目光瞄向屋前山坡上那片麦海,从麦海由翠绿到浅黄再到枯黄的变化里,判断麦收时机。
南风又吹了一夜,父亲听到了麦穗与麦穗摩擦时发出的悉悉索索脆响,撩得心里痒痒的。父亲知道,麦子熟了,站在地里嚷嚷着要回家。
一大早,父亲就握着一把磨得锃亮的镰刀,肩上搭一条用来擦汗的毛巾,扛着扁担和草绳,带我去地里割麦。
麦地是父亲用锄头一锄锄挖出来的。那里原是山坡上的一大片乱石岗,父亲将土里的砾石刨出来,码在坡下,又挑来塘泥培土增肥,种了小麦。那些年粮食不够吃,几亩小麦可以接济全家一个多月的口粮。
麦子见到父亲,显得很高兴,在南风的吹拂下,一个劲地点头哈腰。父亲也很高兴,放下扁担和草绳,拿起镰刀,弯腰就割。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弓下身子,左手握住麦秆,右手握镰刀,朝麦秆根部“嚓嚓”两声,刀起秆断。连割两三棵,手里的秸秆握不住了,就放倒在麦地里。
父亲是割麦的高手,腰部像安装了弹簧,从右到左,一行行躬身起伏。每割一行,侧身铺放麦秆,再转身收割,麦地里一片“嚓嚓”之声,那是镰刀与麦子奏响的乐章,声声悦耳。
父亲割麦像机关枪连击,而我则像是手枪点射,先按住一棵,割倒,再按,再割。左右手配合有些生疏,稍不小心,就割破手指。很多次,麦秆没有割断,被连根拔起。很多次,镰刀在光滑的麦秆上打滑,刀齿碰破手指皮,渗出血来。麦芒也添乱,在手腕、胳膊上划出一道道血痕,汗水一浸,辣得生痛。腰也不争气,割了几行,就隐隐酸胀。这时我看到甩出我一大截的父亲,像一台掘进机,在麦海里挖出一条一米宽的隧道,向前延伸。偶尔,父亲也会直起腰,拿起搭在脖子上的毛巾,在脸上擦一把,又弯下腰,像埋头啃草的老黄牛。
太阳越升越高,光照越来越强,晒得后背热烘烘的。汗水又一次流到眼眶里,辣得眼睛睁不开,毛巾也被擦出汗馊味。见我站着用毛巾捂脸,父亲说,你先回去,多烧点开水,等会回来喝。我像得到了特赦令,蹦跳着回了家。
母亲在晒场上清理场地,修整梿枷,又到菜园里摘了瓠子、苋菜、空心菜,煮一锅麦糊瓠子疙瘩汤。那是我期望很久的美食,只有在麦收出苦力时才能享用。水烧开了,面疙瘩汤也做好了,母亲带我上山,和父亲一道,将上午割下的小麦打成捆。父亲和母亲各挑一担麦子下山,我跟在后面拾麦穗。
午饭后,父亲继续上山割麦,母亲让我在麦场上摊晒刚挑下来的麦秆。麦秆铺在晒场上,麦子窃窃私语。母亲歇不住,她在另一块晒场上,一趟趟地挥舞着梿枷,“啪哒啪哒”连击麦秆。经过几趟梿枷击打,麦粒脱尽。
太阳西下,南风悠悠吹。母亲将晒场上的小麦收拢,拿起铁锹,铲一锹麦粒抛向空中。金黄的麦粒,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翻着跟头,瀑布般沙沙沙地落下来,堆成一座山丘,而那些颖壳、碎屑,则被风吹到一边。天色渐晚,母亲将堆成小山的麦子铲进畚箕,储进粮仓。麦季半个多月,父亲和母亲就这样一天天忙碌,周而复始。
多年后,父亲和母亲闻着熟悉的麦香,先后走进了泥土山岗,那里种了大片的麦子。而现在,故乡已经没有人种麦了。麦子远离山村,落在平畴,那是种粮大户用机械播种的。麦收时节,联合收割机“嗡嗡嗡”上阵,几个来回,地里的麦子就被机器吞噬,收割、脱粒、清选一次性完成。不用弯腰收割,不用梿枷脱粒,不用挥锹扬场,也不用吃麦糊糊。离开了故乡的那些麦子,它的记忆里想必也满是浓浓的乡愁吧。
文 | 疏泽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