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文苑
最后一双棉鞋
发布时间:2024-07-12 编辑:湖南政协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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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棉鞋高居于鞋柜的顶层,外侧是黑色的灯芯绒,里侧则是灰色粗绒,绒布之间絮了厚厚的棉花,看一眼,都让人心生暖意。


鞋子是母亲80岁那年做的,至今已经6年了。


那年冬天的一个上午,我正在写作,母亲敲响了我的房门,从挎包里掏出一双鞋子,对我说:“儿子,妈妈眼睛不好,这可能是给你做的最后一双鞋了。”我连忙安慰母亲说:“没事儿,妈,我以后可以买鞋穿。”心里却涌上几分难过,是因为母亲越来越年迈,还是因为自己无力阻止她老去?我说不清楚。


我当即将鞋子收进柜子,一直没穿过。


小时候,生活在农村,每到夜晚和冬闲季节,家里常常出现的场景就是母亲为一家人做鞋。她总是将鞋底嵌在一个竖置的木夹子上,然后用两只手反向扯着绳子两头,因为使劲,掌心常常会留下通红的绳迹。这样的活,母亲一干就是三四个小时。制布鞋,表面看是针线活,背后却隐藏着一系列艰辛的劳作。制底、缝鞋的线必须用苎麻皮搓。苎麻皮纤维很长,韧性足,比棉花明显耐磨。苎麻喜欢端架子,想获取它的纤维可不容易。春天得去对面山坡上播种,秋天得砍倒茎杆用手去剥,剥了还须用铁刮刀刨去表皮,晾干方可使用。


小时候秋天的月明之夜,我常常看到母亲就着一豆煤油灯不停地搓麻绳,搓到两米来长,再重新起头,她往往要等到虫子都不作声了才会睡觉。制鞋面、纳鞋底,必须准备禙子。每到7月的晴好之日,母亲会将门板取下来,在门板上糊一层旧报纸,再把平时做衣服剩下的边角余料和旧衣服上剪下的大小布片糊到报纸上,层层叠加,叠上十来层,端到最能见到阳光的地方,等到彻底干了再揭下来。南方五六月气温很高,却好下雨,往往前一分钟还阳光遍地,后一分钟便一顿“噼噼啪啪”下雨啦。要晒禙子,得选雨季之后。制一双鞋子需要整张禙子,鞋面不需受力,只需用一片,鞋子的底坯天天要跟地面磨擦,得垒上十来片。那时我们家有7口人,母亲一年给每个人至少做3双鞋,一共得做二十多双,自然也得糊二十多张禙子,其辛劳可想而知。后来,我上了大学,在城里有了工作,姐姐妹妹也各自成家,母亲本来可以闲下来,可她依然坚持每年给我们做一双棉鞋。穿着母亲缝制的鞋子,我已在人世间行走数十年。


母亲还给我纳过一双可以享用一生的鞋子。念高中的时候,大学录取率极低,包括中专在内只有百分之四点多,我自知上线无望,整天与一帮不读书的同学厮混在一起,惹事生非。母亲非常着急,托亲戚将我转进了离家有二十来里路的另一所中学。在那个学校,我遇到了一群不一样的老师和同学,觉得自己通过努力可以触摸到那个从前绕道而过的梦想,不自觉变得勤奋了。时光长着眼睛,它看见了回头的浪子,那年我真的考上了大学,后来又成了一名写作者。我有时想:如果母亲当初不给我纳一双脱离既往生活的鞋子,“逼迫”我走向更远的地方,我这一生会是什么模样?


母亲最后做的那双棉鞋,我没打算再穿,而是将它跟另外那双“鞋子”一起供奉在灵魂的深处。如今的我,依然在努力工作与写作,我知道像母亲在乎的那样活着,或许是对已经跟家人走散的她的最好纪念。


文 | 游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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