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单位工作了30多年，心早已生出包浆。

对单位的感情，奇妙而幽微。日日年年，有时感觉脑子里生了锈，心房里挂满了网，让我可以大致看见年迈时的模样。

节假日轮流值班，把一个单位的整幢大楼交给值班人员，这其实是一种郑重的托付。这些年，每当轮到我与同事在单位值班，我的心里就生起一种庄重的感情。

夏天周末的一个黄昏，又轮到我值班了。我站在单位楼顶，看外墙上一簇簇三角梅在晚霞里燃得正艳。渐渐地，夕阳最后奋力一搏落入地平线尽头，暮色漫过整座城市。城市掌灯时分，我想像灯火下的一个又一个家，那些正在享受天伦之乐的人，也默默度过悲欣交集的人生。

我在单位4层楼的走廊里徘徊，轻微寂寞缠缠绕绕爬上心头。我拧亮灯，看见底楼民生服务大厅案台上整齐排列的卷宗、档案盒，里面是各类报表资料，它们牵系着辖区百姓家日常生活的冷暖，但拒绝抒情。一张油漆脱落的小桌，在那办公的是新进单位的小黄，他工作勤奋，谦逊低调，有一天经过我办公室窗前，见我趴在电脑前敲打，他叫了一声：“李叔啊，不要在电脑前埋头久了，眼睛注意休息。”小黄的话，让我好生感动，我抬头，对他挥了挥手，表示感谢。我心里淤积的一处块垒，也突然间溶解了，同事间不必过分亲热，不要交浅言深，这是我多年来总结的准则，看似老道，实则冷漠。

我从单位底楼漫步到二楼，推开一扇窗户，看见一个案台上空空荡荡，那里是前不久刚刚退休的同事潘大哥。潘大哥在单位似一头耕作的老黄牛，寡言厚道，业务精湛，在单位有一句口头禅：“好好听话，好好工作。”潘大哥退休前的一天，与我们共坐一桌吃午饭。那天单位伙食团得知是潘大哥退休前在单位吃的最后一顿午餐了，特地加了他平时喜欢吃的两个菜——红烧土豆牛肉和凉拌三丝。饭后，我陪潘大哥沿着单位大楼走遍了每个同事的办公室，潘大哥与他们一一话别。在单位大楼不远处，潘大哥把手机递给我说，你帮我拍张照片，把这棵树也拍进去。拍照时，风吹来，枝叶婆娑，哗啦作响。潘大哥告诉我，这棵黄葛树，是他那年刚进单位时的3月栽下的。一棵树的生长，伴随潘大哥30多年，普通平凡的潘大哥，只是单位转动中的一颗螺丝钉。

我来到4楼，遇见当晚加班的小程，他正在搜集几个数据上报。小程问我：“李哥，今晚值班啊？”我点点头。前年除夕，恰好我与小程一起值班，小程拿来了家里煮好的腊猪头肉，我俩就着2瓶矿泉水相互祝福，等待新年的到来。除夕辞别的钟声还没响起，小程说，李哥，我们再去老街走一走。我们徒步来到老街，清寂老街，灯火暖暖。我和小程沿着老巷子，来到河流上的百年石拱桥上，听着桥下河水潺潺流动，迎来了农历新年的第一缕天光。正是在这里，4年前，体力矫健的小程与老街社区的傅哥，潜入洪水中营救出被困的10多个居民，这一幕在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播出，老街人也噙着热泪看到了。

这个值班的夜晚，我走过单位大楼的每一处，仿佛听见了一个单位的脉动。在这脉动里，让我重新看见自己，于是我伸出双臂，紧紧拥抱了它的一处墙壁。

文 | 李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