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文苑
父亲的家规
发布时间:2023-11-03 编辑:湖南政协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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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不识字,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民。小时候,他给我们立下许多不成文的家规。


比如吃饭,他不准我们只盛自己碗,不准我们吃饭抖腿,不准我们夹别人面前的菜,更不准我们像乞丐一样端碗溜门子……谁要是破了规矩,轻则呵斥,重则举起筷子敲打我们的脑袋,让我们长记性。


最深的记忆是我读初一那年冬天。因为贪玩,期中考试数学考砸了。李老师恨铁不成钢,当众教训了我一顿。同学面前,尊严扫地,一气之下,我背着书包跑回了家。母亲苦口婆心,我不为所动,她气得举起手中的白蜡树条,我昂着头,一声不吭。


吃完早饭,父亲要我跟他一起去拉肥料。父亲一锨锨把猪粪上到平车上,然后,两手扶着车把,弓着身子前行。我在他的身边,右肩搭根绳子牵引。遇着上坡,我们就斜着身体,像牛一样拼命地拉。那时,我看到父亲的脸憋得通红。等车子到坡顶,才能长舒一口气。有时坡陡,一口气拉不上来,我就立即跑到车尾使劲推,双手沾满又骚又臭的猪粪,熏得人只想作呕。


乡路坑坑洼洼,平车“叽叽歪歪”。路上,经常有人投过来异样的眼神。有人跟父亲打招呼,父亲一边应付着,一边匆匆拉车。七八里土路,来回几趟,汗水干了湿,湿了干,一身臭烘烘的味道,肩膀烙下紫红色的勒痕,脚掌磨出好几个血泡。


拉了一天猪粪,晚饭的时候,父亲问我,上学与干农活,哪样舒服?我说两样都不舒服。你是上学呢,还是在家干农活?我赌气地说:在家干活!父亲举起筷子,我眼睛一闭。再睁开时,他又把筷子撤了回去。


次日一早,冒着严寒,父亲带我一起去渠埂上的打谷场。打谷场旁边的小河沟里结着一层薄冰,稻茬地里浮出一大片新绿,一间小屋坐落在谷场上。小屋经历一夏,土坯墙面被风雨剥下一块块皮。父亲裸着脚,一锨锨从小河沟里捞淤泥放到布兜上。我们再把淤泥抬到谷场,倒成一摊。他掐过两大把碎稻草,均匀地撒在淤泥上,双脚把它们踩进淤泥里,然后,再用锨把混合物翻个身。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要我也来试试。


我犹豫不决,瞥了一眼父亲,他的脸色阴沉沉的,我抗拒不了,只得慢吞吞地从衣袖里抽出双手,脱下袜子,干冷的风扑向我的手脚。脚接触淤泥的一刹那,冰凉的泥像电一样自下而上蹿向身体的每个角落,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我学着父亲的样子,两脚交替踩着那些漆黑的泥草,每一脚都像踩在刀刃上。父亲并不看我,他一锨锨轻松挑起蔓延的泥巴。我也不看父亲,一脚脚踩着“刀刃”,淤泥在我的脚下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淘气的泥水像喷泉一样飞起,一不留神,溅一身一脸。


一遍之后,我把脚从淤泥里拔出来,正打算去洗脚,父亲却说等等。我定在那儿,他把锨递给我,要我再去翻那些泥。我很不情愿,只得拿起锨。草与泥缠绵在一块,如胶似漆,每一锨都要费很大劲。翻了好几锨,手渐渐变热,裹着淤泥的腿却渐渐冰冷。风抽打着,摇晃着我的腿。我不得不加快了翻泥的速度,然后,又一次踏进“冰刀”里……


终于和好了。我赶紧跑到小河沟里洗脚。河水像一把利刃,把我的双腿剐得红彤彤的,暴起无数的鸡皮疙瘩。要不是父亲在场,我真想逃回家。


吃完晚饭,我和父亲一起泡脚。父亲对我说,你要是不好好读书,比和泥更“舒服”的日子还在后头呢,扒河、开沟、收麦子、栽秧……哪一样都不轻松,你瞧瞧我的脚。


我定睛一看,父亲的脚掌磨得像砂浆子一样坚硬,他的脚后跟居然还有一道深沟……


第二天,匆匆吃完早饭,书包一背,我就去了学校。数学课上,平时那些讨厌的定理、定义像一道道彩虹飞进我的脑海。课外,我再也没有和玩伴一块厮混。期末考试,我的数学成绩一雪前耻,跃居班级前茅。再后来,我成了一名乡村教师。


被生活抽痛的记忆是深刻的。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还会经常想起父亲逼着我拉粪、和泥的场景,它刺痛我的同时,也在激励着我不断朝前走。


文 | 石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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