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兆盛

　　出了这片林子，再翻过前面那座小山坡，坡下池塘边的那栋两层砖房，便是前包工头老彭的家。

　　但愿这回运气好，老彭能够兑现承诺，把债结清，不要又让我空手而归，否则，我实在不好向年逾八旬的老父交代了。

　　27年前，父亲在老家一家镇办企业当出纳。外地人老彭承包了修复厂区下水道与围墙的水毁工程。工程完工后结账，父亲一时疏忽，多付给老彭工程款2200元。几天后，父亲和会计核账时，发现了这一严重失误，当即将情况报告了厂长。厂长立马带上父亲等人，辗转几百里路，找到已经返回老家的老彭。老彭承认多领了那笔工程款，却说已全部用于支付民工的工资，因自己仍然欠下不少债，当下无力退还。看着老彭建了两年却连内墙都没有粉刷、家徒四壁的房子，父亲等人只有摇头叹气，无奈，这次只带回了老彭写的保证次年全部还清的欠条。

　　第二年夏天，父亲独自前往老彭家，没见着老彭，从他老婆口中得知，他再也包不起工程，已经去广东打工了，说等年底回来后就把钱送过来，父亲只好无功而返。其时，父亲已被单位扣了一年的工资，虽然单位考虑父亲家庭负担重，每月只扣60元，三年内扣完，但当时父亲每月的工资也不过120元，这样一来，家里的日子就更紧张了。为这，母亲曾埋怨过父亲。但怨归怨，要面子的母亲还是东借西凑，让父亲先把公家的窟窿补上了。

　　年底，老彭还是没有还钱。除夕的年夜饭，父亲竟破天荒喝醉了。我们知道父亲喝的是闷酒，无论家人怎么劝，他就是开心不起来。我决定等过了元宵就陪父亲去讨债，哪知年后刚上班，单位就派我到外地出差半个月，父亲等不及，又一个人去找老彭了。结果仍是白跑一趟。这回老彭把老婆也带去打工了，扔下七八十岁的父母和四个未成年的儿女留守那栋仍未粉墙的房子。

　　父亲回来后大病了一场。其实，家里人并没有因讨债一事再责备他。但，几经折腾，他对能否追回这笔钱已经没有多大的信心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20多年过去了。期间，父亲很少提及这件事。去年，我调到市里工作。市区离老彭家只有70多里路。我想到了父亲这个多年未解的心结，临行前，向父亲要来了欠条，并保证一定想办法让老彭还钱。父亲却很淡然，说：“试试看吧，要得到就要，要不到就算了。”

　　老彭的村子离乡政府将近20里，原来的机耕道变成了水泥路。第一次去，我按照父亲提供的地址和描述的老彭家周围的地形地貌，颇费周折才找到了老彭的家，但迎接我的是把守大门的“铁将军”。我从敞开的窗户往里看，只见内墙已经粉刷一新，堂屋里也摆上了一些像样的家具。心想，老彭家的生活终究好起来了，还债应该不成问题了。邻居告诉我，老彭夫妇去探望嫁到外地生重病的大女儿了，恐怕一两天回不来。这一趟，我虽然没见到老彭，但毕竟找到了他的家。

　　两个月后，我下乡正好路过老彭那个村子，于是顺便到老彭家碰碰运气。刚到老彭家门口，就碰见一个60岁开外、胡子拉碴、满脸皱纹的老头。一旁的邻居对老头说：“老彭，来贵客了啊！”邻居的话提醒了我，这不就是老彭吗？我忙打招呼：“彭叔，您好！”老彭眼睛瞪得老大，直愣愣看着我。待我一番自我介绍后，连忙请我进屋。他用衣袖抹抹长凳，让我坐下来。老彭似乎已经知道了我的来意，连说两声“对不起，对不起”后，就到邻居家去了。我以为他去筹钱。可他回来后，却递给我一张字条，竟然又是一份保证书。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今年收晚稻后，一次还清。不过，听他说去年老伴右腿摔断治伤花了一大笔钱，又欠下一屁股债，我担心老彭的保证书可能又是一张废纸。

　　这一次，我出门前，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说怎么也要让老彭把债结清了。

　　车子上到坡顶时，我朝坡下的老彭家一看。这一看，把我吓了一跳。老彭的房子竟然倒塌了一半，一些人正在忙碌着。这时，正巧一辆摩托车经过。我忙请司机停下，想打听一下老彭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摩的司机告诉我，本来老彭家已经纳入了贫困户，享受了扶贫政策，情况有了明显好转，但前两天家里突然失火，烧毁半边房屋，幸好没伤到人。他是邻村的，经常在这一带载客，太熟悉老彭家的情况了。

　　不用说，这一趟，绝对又是白跑了！

　　老彭家都成这个样子了，还见不见面呢？犹豫了一阵后，我还是将车往老彭家开去。在忙着拆除危房的人群中，我找到了浑身泥灰的老彭。问清楚大致情况后，我掏出的不是欠条和保证书，而是两张百元钞票。当我把钱塞到他手里时，他居然跪下来，泪水在眼眶里转，我急忙将他扶起来。临走时，我对他说：“彭叔，房子烧了重新建，那笔钱就不用还了！”

　　回家后，我打电话将老彭家的情况和自己擅作主张的决定告诉了父亲。父亲沉默了一会，说：“你做得对！”

　　帮父亲讨债的任务最终未能完成，却好像放下了一个背负多年的包袱，感到全身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