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宽杰
晚上与朋友聚会,席间有一道菜,橄榄油素炒黄瓜。朋友说,这是有机黄瓜,无公害无农药残留,营养价值高,特别清爽可口。素白的瓷盘里,白衣绿裙的黄瓜片,被精心摆成了一条鱼的图案。味道的确比普通黄瓜好一些,朋友赞不绝口,我却笑而不语。
这一盘有机黄瓜,似妆容精致的女子,着一身华丽的外衣,无限曼妙,却失了寻常的朴素,颇让我觉得有些疏离。想起家乡的黄瓜,盛夏时节,午后睡醒,拿一根黄瓜,用清凉的泉水洗过,脆生生咬一口,清脆爽口,满口清香。那清香,是风过屋檐的清凉与舒畅,是父亲挑水时哼唱的歌声。
初春时节,草刚露出新芽,父亲把黄瓜种撒在花盆里,用几根小木棍在花盆顶端撑一块塑料薄膜。不几日,有小小的嫩叶钻出来,探头探脑的。太阳暖时父亲把瓜苗搬出来,揭开薄膜,薄膜上的水珠泠泠而动。起风时,父亲又把瓜苗搬回去,再小心地盖上薄膜。父亲像呵护婴孩般照料着瓜苗的冷暖。
生机勃勃的瓜苗,一天一个模样地变。偶尔调皮,看瓜苗挤挨在一起,便从中拔出几棵,随手扔在一边。一向温和的父亲见了,定是要训斥一番的。等到瓜苗亭亭玉立时,父亲把它们移栽到菜园里。松土、浇水,搭架,菜园里便常见父亲穿梭往来忙碌的身影。
初夏,黄瓜长势旺盛,绿油油的叶子爬满了瓜架,一朵朵黄花点缀其间,绿黄相映,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太阳快要落山时,父亲去给黄瓜浇水。别人一次挑两桶水,父亲却能用一根扁担挑起四桶水。父亲两只手一前一后抓着水桶,一路小跑向前,步伐稳健有力,虎虎生风,扁担在父亲肩头一路嘎吱作响。谁见了,都夸父亲,真有一把好力气啊!六岁的我提着小桶,骄傲地追着父亲跑,小桶在手中一路晃晃悠悠,等到菜园时,小桶里的水已所剩无几,父亲桶里的水,却是满满的。赌气把小桶扔在一旁,父亲抹一把脸上的汗水,拿起小桶放进大桶里装满水递给我,夕阳映红了父亲的笑脸。
收获黄瓜时,家里的饭桌上成了它的天下,凉拌、清炒、做汤,无论哪种,因为黄瓜的脆香,总也吃不烦。和小伙伴疯玩回来,饥肠辘辘,端起母亲做的黄瓜鸡蛋汤,低了头,三下两下,吃个精光。明明吃饱了,却还要拿一根黄瓜生吃。那时,家里没有水果,最美味的,就是刚摘下来的黄瓜了。把一根黄瓜,嚼得满腮清香,咯嘣脆响。有时,用筷子把黄瓜里面的瓤掏出,再灌上水,拿黄瓜当话筒,一边说,一边举起黄瓜喝水,惹得伙伴们笑声不断。童年的夏天,因了黄瓜,多了许多脆生生的欢喜和幸福。
而今,村庄人大都外出打工,地里种上了树,父亲的菜园,也退缩到了地头一角。周末回乡,父亲正在菜园里给黄瓜浇水。父亲吃力地挑着两桶水,脚步缓慢,努力绷紧了身体稳住水桶的晃动。轻声跟父亲说,爸,浇水这么不方便,以后别种了。父亲却说,还是自己种的好吃,不打农药不用化肥,再说了,总不能让地闲着啊……我打断父亲说,都跟您说了多少回了,再这样挑下去,您的腰又该疼了。我的语气中满是责备。
良久,父亲说,黄瓜都种上了,哪能不管呢,明年,爸听你的,不种了,老了,挑不动水了,想种也种不了。父亲轻叹一声,望着眼前青葱的菜园,默然无语。我转过头,眼睛有些潮湿。时光的挪移中,当年那个挑着四桶水健步如飞的父亲,已然是皱纹纵横,白发暗生。
忽然间理解了父亲。在这一方菜地里,每一棵蓬勃向上的瓜苗,都是他的盼望。我看见过父亲躬身劳作的汗水,也看见过他收获的笑脸,那笑容里的踏实和幸福,亦如深植在记忆里的黄瓜香,清脆,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