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新平
早些天,从家乡白衣港传来消息,村里又一个吹鼓手走了,就像秋天飘落的一片树叶无声无息。他什么也没带走,只带走了陪伴一生的一只唢呐;什么也没留下,只留下飘荡在村民记忆中的串串音符……
村里没有谁叫过他们“乐师”,往往一开口就鄙夷地喊:“吹喇叭的”。在九工十八匠中,他们从不显山露水,排位远远靠后。平时没有人把他们当回事,但村里“老”了人,大家首先想到的是:“把吹喇叭的班子请来,吹起打起。”人生一世,草逢一春,如果不请来吹鼓手,悄无声息地安葬,全村人都会觉得没面子。
“吹喇叭的”有一个班子,“乐师”们分散居住在村里不同方位,其中有打铜锣的,敲大鼓的,吹喇叭的,拉二胡的,每人手执一种乐器,谁也无法取代。铜锣分大与小,一面出奇的大,一面异常的小;喇叭也分公与母,外表一模一样,外行分不出来,只是发出来的声音一个像女人般尖细,一个像男人般浑厚。
村里“老”了人,对于每位前来吊唁的人,吹鼓手都要出门迎接。在阵阵哀乐声中,吊唁者要跪在死者灵前三叩九拜,表示对死者的尊重。晚上,祭奠仪式开始,雪亮的灯光打开,孝子、客人、吹鼓手依次入场,唢呐声声,鼓乐阵阵。吹鼓手们手捧祭文,一唱三叹,回忆死者生前的孝悌情爱、酸甜苦辣。特别是那读祭文的人声情并茂:“阳间万事莫牵挂,高山起风吹黄沙,夜里走路举火把,莫让野藤缠自家……”再配上凄厉的唢呐声,九曲回肠,让人撕心裂肺……紧接着,“炒粮”“分粮”“散花”紧张有序进行,在“散花”的过程中,吹鼓手们不但为死者歌功颂德,而且极力吹嘘孝子贤孙的德能勤绩,唱得他们破涕为笑,当然,孝子们忘不了给他们“打赏”。
次日清早,吹鼓手们吹着悲怆低沉的曲子,举行最后的遗体告别仪式。吃完早饭,吹鼓手吹着送行曲,带着主人给的工钱,送老人风风光光上山,送到目的地便走,不得回头。
“乐师”们一辈子与泥巴打交道,从没外出学过一天器乐,几个人因为业余爱好走到了一起,吹奏传统乐曲《梁祝》《江河水》《迎宾曲》《长乐行》《招魂曲》《春江花月夜》,熟能生巧,无师自通。大家对曲子烂记于心,演奏起来得心应手,自成体系。平日里,他们依然把种田当作“主业”,下地干活,晒得黝黑;村里有红白喜事,他们便将业余爱好派上用场,干起了吹拉弹唱的“副业”。他们的手指尽管藏污纳垢,但灵动得很,一个个音符从指间跳荡而出。
当年村庄不通电,没有扬声器,吹鼓手从不偷懒,经常耳朵上夹根香烟,摇头晃脑,青筋直暴,就是在寒冷的冬天,头上也冒着汗水蒸气。当年,他们每天吹得口干舌燥,只赚三顿饭一包烟,管饱肚子就行。改革开放后,村民的腰包鼓了,也给他们发红包,他们不论多少,沾点“财气”,收了便是。现在,有的农民有钱了,不仅请来西洋乐团,还请来少男少女们跳劲舞、唱红歌。相比之下,传统吹鼓手的演奏难免显得有些古板,调是老调,器是旧器,人是老头,生存空间更加狭小。
吹鼓手是乡村的乐师,不少人喜欢听他们吹奏的乐曲,却没有人愿意去学这些传统技艺。年轻人觉得那唢呐吹出来的声音固然动听,但吹不出真正的人民币。也许,过不了多久,随着这些吹鼓手的离去,寂寞的乡村再也听不到那饱含人间悲欢离合的曲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