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菊芳
“尝新”,是一种古意的仪式。文献记载,古代,于孟秋之时,以新收获的五谷祭祀祖先,然后尝食新谷。《礼记·月令》:“孟秋之月,是月也,农乃登穀。天子尝新,先荐寝庙”。
在我的家乡,也有“尝新”的习俗。不过,“尝新”没有固定的日子,各村自己选定吉日,也不是在孟秋,而是在盛夏时节。
我的家乡是有名的粮仓。家乡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终岁无暇”,一年四季围绕那一望无际的水稻田劳作——施肥、播种、莳田、薅田、除草、收割,周而复始。
盛夏,正是家乡最繁忙的“双抢”时节。所谓“双抢”就是抢收和抢插。种水稻,若想产量高,是很讲究时令的。儿时的记忆里,七月中旬“抢收割”,接着就是耕田犁田,在“八一”建军节之前要“抢”插晚稻秧苗。“双抢”时,正是三伏天,是江南一年里最闷热的时候,也是农民最辛苦的时候。
夜晚,吃过晚饭,我们小孩就开始把家里的竹睡椅、长板凳、小坐凳往正厅屋外的晒谷坪上依次摆放。大人们劳作收工以后,吃过晚饭,陆续来到晒谷坪乘凉闲聊,他们会说起“双抢”的事情,商讨选定“尝新”的日子。
“尝新”之时,就意味着生产队里又会杀猪分猪肉了。那年代,也只有春插、端午、尝新、中秋、过年,才会杀猪分肉吃。在家乡,有这样一句俗语:“小孩盼过年,大人盼尝新”。“尝新”对于孩子来说,可以饱食一顿佳肴美味,而对于大人来说,则意味着青黄不接的日子已经过去,更意味着丰收在望。
选好“尝新”的吉日后,生产队长走在田埂上,走走看看,从田边抽几穗稻穗检查饱满度,然后打开最先收割的稻田的进出水口子,慢慢放干田里的水。
收割的那一天,两个壮年男子脚踩打稻机,随着节奏,齿轮“呜呜”地翻飞,稻谷“哗哗”地掉穗,那劳动的场面,很有节奏感和韵律之美。
新的稻谷,挑到晒谷坪上,摊开,梳开,暴晒。待到黄昏,太阳落山,女人们收拢稻谷,倒入风车箱子里,摇动风车,秕谷飞在地上,饱满的稻谷落在箩筐里。
一担担稻谷,碾成新米。然后家家户户分得一两斤新米。分新米之际,已经选择好一头肥猪,杀猪,分肉;再到池塘里捞上一网草鱼,家家户户有新米,有肉,有鱼,在统一规定的吉日里,一起“尝新”。
“尝新”这天,先要祭祀先祖。
早晨,女人们把新米掺进老米里,烧水,待水开以后,将米放入,用大火煮米,米粒爆开,捞出,特意留下少许在米汤里,加豆角或者豆子,还有南瓜,再熬成稀饭。南瓜豆角粥,或者南瓜豆子粥,是盛夏时节最可口也最实在的早餐。
中午,鱼肉大餐。因为要先祭祖,所以这碗猪肉做得颇讲究:肉,要切成大小基本一致的长方条块,红烧,加辣椒粉,酱油,翻炒,上色,入味,然后整齐码好在碗里,上蒸锅。蒸好以后,用另一个碗扣住,翻转,就是一碗扣肉。这一碗扣肉必须是肉皮整齐朝外,形状精致,是“尝新”的主打菜肴。青椒焖草鱼,青椒炒油豆腐,再加几样时令蔬菜,就是当年最丰盛的“尝新”时的中餐。
女人做好中餐,精心准备:三碗饭,三碗菜,三双筷子,三个杯子,再加一瓶酒,都整齐放到手提篮子里。男人们则提着篮子,拿着檀香、纸钱、蜡烛,来到正厅屋的牌位前,摆好饭菜、碗筷,然后在杯子里倒酒,放在桌子上;点燃蜡烛和香,恭敬作揖,然后烧纸钱,嘴里小心说着话,大意是敬请先祖“尝新”,也是告慰先祖,今年又是丰收年。
仪式完毕后,这些祭祀的美味佳肴,就是我们的“尝新”大餐。吃的饭是新米混搭老米,按我的理解,这种吃法应该是寓意年年有余,永远吃不完。
分田到户最初几年,村里的人家还会商议着集体“尝新”的事,慢慢地便各家各自“尝新”。而今,这个古老的仪式只在记忆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