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雪梅
蘋岛浮在潇水与湘水交汇处,似一枚长锚,把两条奔走在千山万水间的江,挽在一臂之间;也让两江的文脉须茎,交织叠生于道州文化的苍穹之下。故而,到永州,不可不去蘋岛。
我是仲春时节上岛的。轮船从零陵区柳子街下的老码头黄叶古渡出发,沿潇水北行大约八华里,一座四面环水的绿岛,便迎面扑来。在树木堆垒成团的浓绿中,隐约可见黛瓦白墙的老宅和其翘立的飞檐。同行的当地朋友说,那就是湖南别称“潇湘”一词的发轫处——蘋岛了。
这座小岛,居潇水与湘水之间,衍生了“潇湘”这个名词,更承载了丰富的文化元素。传说因舜帝二妃掷罗巾于水中,岛便随水涨落,故又有“频洲春涨”之称。潇湘八景之一的“潇湘夜雨”,亦是此岛称谓。最让读书人肃然的是,这岛上,有一所孵化国之高才、扛起湖湘文脉的古老庭院——蘋洲书院。而正是这座古书院,隆升了小岛的文化高度,也让我对此行有了最大的期待。
在老码头下船,沿青苔石级上行,穿过灰墙黑瓦的山门,便置身于蘋洲书院旧址了。这是一座方正的“四合院”,中轴线自北向南,围绕它建有奎星阁、讲堂、中门、大堂、大门、门庭、影壁和长廊,整个院落显然已经过重新修葺,再看不到荒僻小岛上,那个残院老宅的破败旧颜。走在幽静的青石甬道上,绿树蕉风依旧,百年古桂笔立,而当年学子们的身影,早已隐入在历史烟云的深处。
这所书院,与中国所有书院一样,有一种欲担家国重任的凛然之气,即使几百年风雨侵袭,也仍然从一砖一瓦、一石一碑、一字一句中弥散出来。此刻,在院中的讲堂大厅,我看到了迎面悬挂着的巨幅楷书,《尚书·大禹谟》所载舜告禹之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十六字,尧、舜、禹三帝皆以心从之,以心传递;也为朱熹、王阳明等后世大儒所推崇,可谓中国古代治道与学术境界的最高层级。讲堂侧面,则有“礼义廉耻”四字榜书。《管子》将此四字称为“国之四维”,并强调“四维不张,国乃灭亡”,足见“礼义廉耻”是治国、治家、治学的根基。最让人侧目的是,大堂里有湘人王闿运所作的那幅著名的楹联:“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此联从学术的本源和流派来俯视,以三江借喻,潇水支脉濂溪喻道州周敦颐,湘水喻湖湘学,长江喻理学,意谓理学皆发祥于周子。湖湘文化精神的大端,脉络毕现。
蘋岛之不凡,在于其牵系二水,在于它与文化教育紧密勾连。据记载,旧时这里曾建有供学子读书发蒙的“湘口馆”,其书声高扬,直抵柳宗元老先生的诗行中:“九嶷浚倾奔,临源委萦回。会合属空旷,泓澄停风雷。高馆轩霞表,危楼临山隈。”这琅琅书声又从柳先生的笔尖,传到了我们的耳畔。
清光绪十年(1884),江华人王德榜等人捐资修建此书院。与其他书院多由儒生士人捐建不同,蘋洲书院捐资人王德榜乃湘军将领,一生杀伐征战,且在中法战争中屡建奇功。从贵州布政史任上离开后,他回到故乡永州定居。自刀光剑影中抽身,卜居乡里的他,捐资公益,乐善好施,建成了这所永州八县的最高学府。第一任山长为周敦颐的后裔、前清翰林周崇傅。从山门中,曾经走出了八位贡生。辛亥革命后,书院易名为蘋洲学堂,后又改为永郡联立蘋州中学,培养了无数学子。后来担任过湖南大学、武汉大学校长的哲学家、教育家李达,就是从这座书院走向社会政治舞台的。可见书院为湖湘育人之功。
一个多世纪后的今日,我在书院的亭廊里穿行,在古木下停驻。从怀素写蕉书处,到奎星阁的藏书之所,从“古潇湘”榜书,到影壁上的《九疑山诗图》石刻和长廊上的《潇湘八景图》,在这座大院里,我仿佛看到了先人们在文化沃野上躬耕的身影,仿佛看到他们仍然在清慧堂、北渚馆、儒行斋聚集会讲、研读诗书。
与岳麓书院、石鼓书院等并称为“湖湘四大书院”的蘋洲书院,同样也是中国封建社会教育史的最具象的载体,它将源于唐,盛于宋,衰亡于清末的中国书院史的辉煌与沧桑,将湖湘文化历经千年而形成的独特的底蕴,即学思并重与知行统一,独立思考与理性批判精神,昭示于文化天宇,留待后学瞻望与跟从。这是古老的书院对中国文化与教育最长情的陪伴,也是它们偏居幽僻山林,甚至墙塌院荒,却依然在中国教育史册上夺目耀眼的原因。
告别蘋岛,回望山门两侧“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的楹联,再悟“潇湘文波连四海,就此能悟,道在两仪太极;浮岛秋月映万川,于斯便知,学须一理殊分”之义,我想,书院这一独特文化成就的灿烂波光,必随潇湘二水,流向时空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