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文苑
放枕木
发布时间:2017-02-16 编辑:湘声报-湖南政协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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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家灯火

  雨跟着春天而来,一连几天的雨,村庄像一个在慢镜头中发酵的面团,每一块泥土都看着膨胀,草在发芽,树在发芽,屋门口一截枯死多年的木头也发芽了。父亲在屋角找靴子,看到靴子底上贴着两颗谷芽,父亲把靴子往地上一磕,两颗芽很不甘心地掉到地上,气鼓鼓的。父亲说,这天气,丢一把钉子到土里都要发芽了。这些芽仗着雨势,胆子大得很,噌噌噌,几下就出来了。到处都能看到雪白的胖嘟嘟的芽,水里,地上,树上,风中挤满了芽的气味,像水的味道,像泥土的味道,又像叶子的味道。

  河水暴涨,颜色由清变深,河面凹凸不平,水花,漩涡,泡沫蜂拥而出,一条河像是突然长了刺,有了棱角,吐着信子,轰鸣着向前跑。河水快要上路了,一个浪头飞起来,轻轻松松在行人的背上和头上开了花。天上是瓢泼大雨,地上是轰隆的水声,一个村庄在水的声音中摇晃。

  大清早有人在喊,放枕木啦——放枕木啦——声音的延长和连贯被雨打断,像有一双手突然拉起来又突然按下去,听起来极其模糊,有巨大的落差感。不过,还是被听到了,也或者是感觉到了。

  很快,男人们出了大门,戴着大斗笠,披着笨拙的蓑衣,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铹钩。这些东西都是早就准备好了的,都知道,这样的雨天,该放枕木了。他们陆续来到河边,接二连三地将高高堆起的枕木翻进河里,枕木落水的那一刻,砰的一声,强大的冲击力使浪花开满一路,枕木被吓到了,像急于抓住救命稻草的落水者一样,扭着身子拼命地挣扎,最后还是只能无可奈何地跟着河水向下游漂去。

  男人们分成几拨顺着河岸往下走,看到有枕木在河湾里卡住了,举起手中的捞钩,猛地扎下去,咚的一声扎得牢牢实实,然后用力一拖,枕木又乖乖地被河水带着往前走。不时能听到有人在喊:喔嗬——来了吗?紧接着一声回应,喔嗬——来了。喊声响在雨的背后,暗沉沉的往下跌。汉子们赶着满河的枕木,在轰鸣的河水中往前奔走。

  一根又一根枕木在河面排着长长的队伍,顺水而下,像出征的船帆,挨挨挤挤,万头攒动。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一条平日里温驯不已的河会爆发出这样的力量,好像每一滴水都是被点燃的火星,轰的一声,爆炸了。

  风浩荡,雨浩荡,山浩荡,水浩荡,村庄浩荡,心也跟着浩荡起来,一切都浩浩荡荡了。这是一年中村庄里最动人心魄的仪式,原始,自然,充满了野性,天空和大地都有了一种被撕裂的感觉。

  多年以后,我在武汉的长春观看道士做法事,在长沙的开福寺看僧人做晨课,在溪口的教堂里听几百名教徒高唱赞美诗,异质同魂,都极具仪式感,只是我再也找不回那种心旌摇荡的感觉了。

  两天一夜后,枕木跟着河抵达一个通了柏油路的小镇,早有人在那里做好了准备,租了一户人家的房子,做好了饭菜,用长长的杉树将河坝拦住。男人们把枕木一根根捞上岸来,丢到正在路边等候的汽车里。最后一车装完,眼看着天就要黑了。河仍不肯歇气,一路向前,划开越来越深的暮色。

  一身透湿的男人们回到屋子里,换了干净的衣服,相互庆贺着。他们像放下了一个巨大的包袱,很快变得精神起来,开始吃饭,喝酒,讲笑话,饭桌上响起粗野的笑声。外面,点起了昏黄的灯火,一盏接一盏迎接湿漉漉的夜的到来。

  我坐在一个角落里,仍在想那些被汽车拖走的枕木,它们去了哪里?多久以后,它们将被铺到路基上,在铁轨的重压之下慢慢变色,长霉,腐烂,直到成为一堆一触就碎的木屑。没有人会关心这些事,我也只能在心里想想,一切都成了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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