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六回中,刘姥姥得见王熙凤。她初次见到的琏二奶奶是这样的:“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彼时,凤姐儿年轻貌美,正是一个女人最好看的时节。花朵般的人儿配上灰鼠披风、桃红花袄,再衬以手炉内袅袅的香烟,让人禁不住联想到她那显赫的家世,刘姥姥自然是看晕了眼。所以,她毕恭毕敬、大气也不敢出。
这初次的会面对刘姥姥影响极大。贾府树倒猢狲散后,刘姥姥收养了王熙凤的女儿巧姐,也算尽心尽力。影响她的,还是最初这份敬畏之心。
按照百度百科的说法,中式披风不同于斗篷。斗篷常穿于室外,披风则室内外皆可。至于西式披风,则大致可分为三类:其一,长披风(斗篷),到腰部以下;其二,短披风,披于腰部以上;其三,连帽披风,与帽子连成一体。
我怀疑,去看外婆的小红帽穿的便是第三种:连帽披风。但是,因为身边没有内行人,所以也不知道对否。《戴敦邦新绘全本红楼梦》中,第十五回是《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上面的插图中凤姐儿着一身素色皮草,妖冶动人,她穿的应该也是连帽披风。
披风这东西的历史可谓久远,但最流行的时代乃在明朝。
朱舜水是个有骨头的人。清兵入关以后,曾长期流亡在外参加抗清活动。南明灭亡以后,朱东渡扶桑客居22年,在江户、长崎讲学,被尊为“日本的孔子”。朱舜水不仅为日本带去了儒家经典,也带去了国内的服饰、饮食文化。他死后,其学生安积觉编辑刊印了《舜水朱氏谈绮》三卷。其中描述的披风据说为对襟直领,制衿,左右开衩。
现在是冬天,江北近期或有雨雪。旧时雅事之一,是雪天对饮。彼时天降鹅毛大雪,窗外白茫茫一片,屋内温暖如春。三两个知己,围在火炉旁边,聊聊山外的故事,或者王室秘辛,聊到口沫四溅的时候,仰脖子干掉碗中的老酒。他们穿上披风,去院中或郊外的亭子里赏雪。“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这狗的叫声,时常打破山村的宁静。
这时候,如果有骡马拉着炭车的铃声传来,会是多么的悦耳!因为,这意味着一个温暖冬季的可能。又或者,他或者她不经意间发现了墙角中的梅花数枝,开得正艳。寒山瘦水便有了活跃的元素。
雪,在无声地下着。
1200多年前,有中年男子在雪地里送别老友,并遥望长安。伫立许久,他轻轻抖落了披风上的雪花,冰冷的雪水顺着他的睫毛流下。多年以前,在铁瓮城边他与朋友相遇,转瞬间彼此的双鬓已经布满霜雪。“屈指不堪言甲子,披风长记是庚申”。岁月如沙漏,披风是见证。此时的他,因为一卷《谗书》,连续考了十次都不曾得第,铩羽而归。没有功名又如何?破坏得了故人之间的情谊吗?会影响赏梅的好心情吗?
以上,是得罪了权贵的诗人罗隐。
500年前,塞万提斯在《堂·吉诃德》的上卷前言中写道:“我呢,就像堂·吉诃德的父亲,虽然只不过是继父,却不愿随波逐流。求尊贵的读者宽恕或掩饰你所看到的我儿子的短处。”在讲了一大段客气话之后,他写道,“俗话说,‘进我披风,国君可弑’,因此,你可以不受任何约束,对这故事任加评论。”
和其他人一样,身为一名作家,塞万提斯期望自己的作品得到来自各界的批评。作家写作,犹如女人十月怀胎。一本书但凡问世,就有了它自己独一无二的命运。就像人一样,从此与母体(写作者)分开,再无干涉。读者诸君无论如何评价,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这里的“进我披风”一句,其实颇类似于西谚“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强调的是对私权的保护。盖一袭小小的披风之下,所隐藏着的不仅是一份温暖,更是一份权利和从容。从这个角度来讲,塞万提斯和他的时代是值得一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