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7岁,你30岁。你持着一根竹竿,在山梁上追赶着我,我一路哭喊:“妈妈,我不去上学,我要和你上山去掰玉米,下河去捉螃蟹。”
你也哭了,只听“啪”地一声,你手中的竹竿打在我屁股上。“娃娃,你不去上学,就没有出路!娃娃,你是不是也要像你妈一样,一辈子就在这泥土里打滚儿……”妈妈,妈妈,我去上学,我去读书,我抓住你的衣襟,流着泪说。
在那山梁下的学校里,我坐在木板楼上,老师教的第一课就是:我爱北京天安门。
回家我问你,妈妈,天安门隔我家有多远。你把我拉到山梁上,你手搭凉棚,眯缝着眼睛眺望群山起伏,你肯定地说:“娃娃,天安门就在山的尽头。”
1983年9月,我在乡镇中学读初二,在学校住读。有一天,大雨滂沱,你带着斗笠,披着挡雨的胶纸,端着一碗腊肉来到学校。你站在教室外边,怯怯的样子。下课后,你把沉沉的盅子递给我:“娃,这是肉,你快吃了吧!”在教室不远处的食堂,我突然朝你大发脾气,其实是在埋怨你,你这样子,为什么要来学校啊,简直是给我出丑了!
我看见你眼里滚动着泪花,脚步踉跄地离开了学校。后来一个老师告诉我,你在泥泞路上摔了一跤。那一天,你艰难地回到了家。妈妈,大雨中,你肯定很伤心。
那一年农村包产到户的政策贯彻落实到我那个小山村。我看见你更忙碌了,你的头在稻浪里起伏,头发上常常沾着稻草屑,脸庞常常带着泥土,但妈妈,我一直没看见你坐在桌子上正正规规吃过一顿饭,你总是随便扒拉几口,又开始忙碌了。
1987年的秋天,你在山梁上仰头笑出了声。妈妈,我就要离开你,到省城去读大学。你给我打理包裹,在包裹里塞满了核桃和咸鸭蛋。我看见你在山梁上一直对我挥手,看见你的身影被那块大石头吞没。
我在省城读书才感到,小山村是多么瘦小,就像你的身影一样。暑假,我回到小山村,我看见你从稻田里抬起头来,额头上垒起层层叠叠的皱纹;我看见你在院坝里追逐那只老母鸡,看见你搭着楼梯踮起小脚去摘树上的梨子;看见你一直望着我,笑眯眯的不说话。
后来,我在故乡的城市有了一个办公桌。我领了第一月工资后,给你买了一件过冬的羽绒衣。我看见你背转身拭去泪水。
我和城市的女孩结婚了。你颠簸着一双小脚,给我们背来了两床被子。你说,棉花厚实着呢,是在乡间最好的弹匠那里弹的。我新婚的晚上,你在沙发上整整坐了一晚,你说,妈高兴,睡不着啊。第二天一大早,露珠刚从草尖滚落,你就静悄悄地回到了山村。
53岁时,你和父亲进了城。我看见你在阳台上张望着,城市阳台上的你,和村里山梁上手搭凉棚的你,再次重叠了。我知道,你是在阳台上望我,在阳台上冥想村庄的炊烟。
一晃又到了初夏,我搀扶着你到这个城市的滨江路去散步。我看见你花白的头发,像春天田园里的菜花一样晃眼,我看见你佝偻的腰身,小小的,缩成了一团。
这个时候,我才看见张爱玲的一句话:“我没赶得上看见他们,他们静静地睡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去的时候再死一次。”原来,你就住在我的血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