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走到哪个路口,都可以看到桥,竹子搭的,木板铺的,石头砌的,溪水甩开膀子从桥下过,把桥牢牢地扛在肩上。桥谈不上精致,名字也是随意取的,比如丁字桥、杉木桥、水口桥……桥连着路,路把村庄串起来后,弯过田垄,弯过草甸,弯上山顶以后,像一丝云彩,飘到了看不见的远方。
清早,太阳还没出来,父亲叫我起来读书,正是最好睡懒觉的时候,我缩在被窝里假装没听到,任由他喊。父亲把我的被子一掀,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还不快起来。”我没法再装了,只能无可奈何地穿衣起床。我习惯坐在桥上读书,一只手拿着课本,另一只手擦着眼睛向桥上走去。晨光把桥笼着,远处的水面上飘起雾霭来,给桥镶上朦胧的背景。
几只早起的长尾巴鸟在桥上跳来跳去,趁着这个安静的当儿,活动一下筋骨。溪水哗啦啦地流,声音落满桥面,把桥打湿,顺便打湿了鸟的翅膀。
我的突然出现,让几只鸟受了惊吓,鸟很不情愿地飞到桥边的老柳树上,唧唧喳喳地叫,像是在赌气,要和我比赛谁的声音更大,更好听。我开始大声读书,想把鸟的叫声压下去,读一会我就累了,不想读了,停下来看小鱼蹦出溪水,身子弯成了一把小小的弓,很快又弹进水里。鸟似乎不服气,还在使劲冲着我叫,我有些烦了,捡起一颗石子丢过去,鸟没打着,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夕阳是个淘气的孩子,总喜欢把桥涂成淡淡的红色。我和父亲从地里回家,父亲背着犁铧,吆喝着牛从竹桥上过。竹桥经过风吹雨打,已经褪了色,不如刚搭的时候牢固,牛走在上面,开始摇晃,摇得吱吱呀呀地响,牛走得很慢,很小心,怕跌到小溪里去。跟在后面的父亲走得更慢,更小心,更怕牛跌到小溪里去。牛是农家的宝,一头牛,能撑起半个家。
桥边的稻田里,禾苗刚刚插下,水泛着粼粼的光,映出桥的影子。桥上,又添了我们父子和牛的影子,旧影子加上新影子,在水里晃呀晃。
春天独爱着桥的,是燕子,也可能是画眉,或者麻雀,把翅膀上菖蒲和艾草的种子抖落在春天的桥头。不久,草们发芽,开叶,挨挨挤挤,盖过桥面。
夏天的夜晚,一些人搬着椅子坐到石拱桥上乘凉,父亲还带来了家里那把胡琴。胡琴是他自己做的,琴皮是普通的蛇皮,琴柱是两根刨光的毛竹,样子有些难看,声音却很清纯。多年后我读张爱玲的小说,“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就想起坐在桥上拉胡琴的父亲。
经常能看到一大群人从桥上过来,最前面的红伞下,是穿着大红衣的新娘,后面紧跟着抬衣柜的,抬铺盖的,抬瓷器的,抬猪羊的,用两根竹子抬着,随着步子上下摇摆,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锣鼓欢天喜地敲,爆竹霹雳啪啦腾起一阵阵烟雾,过了一座又一座桥,再走一段路,突然拐进了某一户农家。
桥上,堆满了火红的爆竹屑,一群孩子手里拿着点燃的半截香,正在爆竹屑里翻找,“看,我又找到一个没响的。”随即将爆竹点燃丢进小溪,砰的一声,溪水在浮起的轻烟里荡开一圈圈涟漪,正在觅食的水鸟吓得不轻,尖叫着飞得远远的。
也有我不愿看到的。几个精壮的汉子抬着灵柩向桥上走去,锣鼓暗沉,唢呐呜咽。桥老了,可以换新的,人老了,没法儿换,只能由人抬着,最后看一眼这些熟悉的桥。到了桥头,把灵柩搁在两条凳子上,再摆上祭品,焚香烧纸,称为“路祭”。之所以不叫桥祭,大概是人们没有把路和桥彻底地分开,桥归桥,路归路,而是把路看成了桥,桥看成了路。
简单的仪式过后,众人接着抬起灵柩,像蚂蚁一样在桥上蠕动,短短的桥被一双又一双脚无限地拉长。与其说这是一种风俗,不如说是对逝者的告慰,因为这是离世的人一生中走过的最后的桥,也是最长的桥。
桥架起了故乡的琐碎,我看着桥变老,桥看着我长大。桥是故乡的筋脉,无论走到哪里,都连着我们的血。
我就是从那些桥走出的故乡。如今,我仍经常回头打量这些路口的溪桥,即使隔得远,看不到它们,也能感受到它们的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