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四季|惊蛰

　　小时候家里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1966年春，母亲决定添置一个碗柜。那段时间，家里满是木料和油漆的味道，木匠师傅拿着墨斗目测弹线的情景至今令我难以忘怀。当他把一块块积木般的木料组合成全新碗柜时，我想，长大了也要当个木匠。关于这段心路旅程，我曾在《童年的纸折船》一文中披露过：“……（小学毕业失学后）为了使我将来能在农村吃碗‘松活饭’，便向为我家做碗柜的一位独眼的老木匠试探，可不可以收我为徒学门手艺。那老木匠沉思半晌，终于摇头摆手。我的‘木匠梦’刚一萌生便被扼杀在摇篮之中。”

　　丙申惊蛰，我被调训到国家行政学院参加打赢脱贫攻坚战研讨班学习，课余时间到万圣书园，一眼就看上了 “秋山木工”创办人秋山利辉的《匠人精神——一流人才育成的30条法则》。随手翻翻，书中所写的“匠人须知30条”、“守破离”等内容唤起我50年前的少年梦想，在慢慢回味中真正理解了当年木匠师傅所说的“静得下心、吃得了苦，受得了冷清”指的就是匠人精神。

　　《匠人精神》一书不厚，语言平实，内容平易。前言后记之外就是正文的“匠人须知30条”，诸如进入作业场所前，必须学会打招呼、联络、报告、协商，做一个开朗的人等做人做事的基本常识。但秋山木工却用一年预科、四年学徒、三年工匠，共计八年的时间反复磨练，践行这些基本常识。每天背诵“匠人须知30条”、过集体生活、无论男女一律留光头、禁止使用手机等严苛的学徒制规定似乎与追求速成、讲究个性的现代社会格格不入，但秋山却认为，立下严苛的规矩，才能淬炼出一颗匠人之心。

　　什么是匠人？什么是匠心？

　　首先是安静的坚守。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匠人的内心一定是安静的。在浮躁的当下社会，很少有人愿意静静地花上一段时间去学一门手艺，像钉秤、箍桶、棕编等传统老工艺已鲜为人知。

　　记得1982年我在《湖南日报》当记者时，曾到洞口镇环境卫生管理站采访城关傅雪花。1978年秋，镇里成立环卫站，没人肯报名，她便找领导说：“那就让我去吧！”傅家有八个兄弟姊妹，有的当军官，有的当干部，有的在北京，有的在衡阳，她却坚守这个小镇，还自愿报名扫厕所。当时，我想具体了解傅姥姥每天的工作量，邀请支书一起逐个厕所数一下，足足走了两个小时，才数完傅雪花每天要走到、扫到的30间公共厕所，382个蹲位，25条尿槽。在漫长的岁月里，在这条工作线上，她一帚一帚地扫，一瓢一瓢地冲，驼了背脊，白了双鬓，却始终在岗位上坚守，把这份环卫工作做到了极致。

　　其次是相对专注。有出息的匠人一般一生只做一件事情。他（她）们一旦专注手头的工作，就一心一意，不再在乎时间、空间。1975年，我在邵阳纺织厂学当细纱机保全工时，每天要做罗拉。做罗拉最大的难点在于必须将所有支撑罗拉的几十个桩座均匀地固定在同一水平线上，以确保罗拉的水平旋转，而每一个桩座的固定都受着若干因素制约，往往是调整好一个桩座，其他桩座的毛病又出来了，于是前功尽弃，只得从头再来。我的师傅王应元是六级工，也是车间副主任。每当我焦虑烦躁之时，他总会轻移步子过来向我讲解要点，他常说，做罗拉急不得躁不得，诀窍全在“平和”二字。做罗拉的过程是枯燥的，但倘若将罗拉看作一个活物、一个伙伴，它便立时变得亲切，做罗拉也成了一种享受。如今师傅已经去世，但他的教导却永存我心。

　　三是精益求精。纯粹的匠人会把产品的好坏和自己的人格荣辱相联系。他们的工作极其认真，力求尽善尽美。2015年10月，我曾以《一片悄然飘逝的红叶》一文来纪念我的母亲。母亲当了一辈子小学教师，从1948年初中毕业起，她先后任教了六所小学，直到1989年退休。她的最高职务是年级语文教研组长。可以说，是一个真正的“教书匠”。她批改学生的每一份作业，都要自己认真核对。看她后来戴上老花眼镜看作业时费劲的样子，我曾试探，“能不能让我帮忙看一点？”她摇摇头说，只有自己逐份逐字批阅，才能及时掌握学生情况。母亲病逝前夕，毕业于1985年的原湖南一师二附小139班的几个学生前来看望她，她居然还能大体辨认出这些早已成人的学生。而此时，她对家人的记忆却已如星云混沌。

　　我们在悦读中回味往事，绝不能止步于回味。今年全国两会期间，习近平总书记参加湖南代表团审议时说，他走过的地方，不会是像“狗熊掰苞谷，掰一个掉一个”，他是要进行回访的，他还详细询问了湘西十八洞村的人均收入、大龄男青年 “脱单”问题等。“……培育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也写进了李克强总理的政府工作报告。这让我进一步想到，社会的繁荣和进步，总是由非凡之人引领，平凡之人推动。而我们心中那些具有匠人精神的杰出生命，是不是可以被称作非凡的平凡人呢？！

　　记于丙申惊蛰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