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的长沙,因一场“中华文化四海行——走进湖南”活动,迎来了王蒙和葛剑雄两位重量级的文化大咖。
在接受湘声报独家采访时,83岁的王蒙与72岁的葛剑雄思维活跃,谈笑风生。虽然两人年纪不同,人生经历各异,但他们对事业的挚爱,对国家的关切,那份老知识分子特有的家国情怀却有着同样的温度。
王蒙,生于1934年10月,河北南皮人。曾任中国作协副主席、文化部部长、全国政协文史学习委主任等职务,中共第十二届、十三届中央委员,第八、九、十届全国政协常委。现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著有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等近百部小说。其中,《这边风景》获2015年茅盾文学奖。
湘声报记者 曹劲风/摄
“80后”王蒙 今天仍是青春万岁
◆湘声报记者 李飞
5月21日上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著名作家、文化部原部长、全国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原主任王蒙来到长沙,为400多位传统文化爱好者作了一场题为《道通合一》的精彩讲座。
简短午休后,王蒙接受了湘声报记者的独家专访。耄耋之年的王蒙精神矍铄,笑容温和,原定20分钟的采访,在他的讲述里铺陈开来,不知不觉,近一个小时过去。而门外,下一批访客正在等待。这样的节奏,是王蒙的日常状态。
“今年10月,我就要过83岁生日了,讲课、出访、写作、阅读……每天的工作量并没有减少。”谈及近况,王蒙中气十足,神采奕奕,“或许明天我将衰老,今天仍是青春万岁。”
谈处世:敢于决定自己命运
时至今日,王蒙始终忘不了1953年的那个初冬,“它改变和决定了我的一生。”
这一年,刚过完19岁生日的王蒙,决定写一部长篇小说。在旁人看来,这是一个冒险狂妄之举。所有人都提醒他,初学写作应该从百字小文、千字小文做起。王蒙不为所动,写出了后来蜚声文坛的《青春万岁》。
“当时我觉得它像一个总攻击的决定,是一个战略决策,是一个决定今后一生方向的壮举。”王蒙说。敢于决定自己命运,是他最鲜明的性格。
在2011年出版的《一辈子的活法——王蒙的人生历练》一书中,王蒙用了这样一段话总结自己走过的76载风雨人生:“我经历了伟大也咀嚼了渺小。我欣逢盛世的欢歌也体会了乱世的杂嚣。我见识了中国的翻天覆地,也惊愕于事情的跌跌撞撞。见过上层的讨论斟酌,也见过底层的昏天黑地与自得其乐。然而这些只能叫遭遇,只能叫命运,只能叫机缘,只能叫赶上点儿了,这仍然不是活法。遭遇是外在的,而活法全在自身的选择。少年得志地当着团委小领导,一下子着了文学创作的迷。骤得大名后紧接着是一个倒栽葱。住进了高等学校的新房室突然决心全家迁徙新疆。官至‘尚书’了却坚决回到写字台前边。十七岁的时候被人认为是三十岁,而七十六岁了仍然在大海一游就是一公里。这是活法,这是个性,这是屡败屡胜的不二法门。”
经历种种活法后,王蒙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学生。他读各种书籍补充各方面知识,更注重从生活中学。“每个人都是我的老师,每个地方都是我的课堂,每个时间都是我的学期。”
在长篇小说《活动变人形》中,王蒙塑造的主人公倪吾诚在生命走向后末期时突然感慨:“我生活的黄金时代还没有开始呢。”在王蒙看来,“尽力尽情尽兴尽一切可能了,这就是黄金时代,这就是人生的滋味,这就是人生的意义价值。”
近十年间,王蒙致力于研究诸子百家和解读古代文化。他认为,老子主张的“为道日损”,是一个人生警句、一个智者的微笑,无论做人、做事、做文、施政,人生应当多作减法。
去年,王蒙到广州的一所大学讲座,在互动环节,一个学生评价他“老而不死是为蒙”。“这句话我觉得非常好玩。冰心有个闲章《是为贼》,就是老而不死的意思。这多少有点嘚瑟的意思。我现在83岁了,还不能嘚瑟。如果93岁还没死,那时或许会有新的人生感悟。”王蒙笑道。
谈为官:入世触摸社会脉搏
对于曾经3年零5个月的文化部部长生涯,王蒙坦言,是“共产党员服从党的决定”。而在这3年多的时间里,他仍然坚持写作,随时不忘回归作家身份。
有人曾说,王蒙是最懂政治的作家,是一个对社会介入较深,受革命影响较大的作家。对此,王蒙并不反驳,他说:“我是一个入世很深的人,可正因为这样,我常常能够接触到这个社会的脉搏、大家最关心的这些事情。”
2012年,王蒙出版新书《中国天机》,阐述了他对新中国历史、政治的理解和反思。
“虽然现时有些说法,作家应该远离社会与政治。但是我必须老老实实地承认我是干部,我有一种干部的心理和习惯。好处是考虑大局,坏处是好为人师与多管闲事。”王蒙说。
谈创作:写作延长了生命
64年文学生涯里,王蒙写下1700余万字的作品,著作近300部,为生命、为时代留下一抹抹印记。
如今,他每天依然坚持写作和阅读,保持着旺盛的创作状态,近乎一年一部新作。“生命太短促而又美丽。尤其现已年事日高,写作在某种意义上延长了我的生命,使得刹那变成永恒。就像《红楼梦》,书中永远是一群年轻人的故事,他们的青春定格在那里,永远鲜活。”王蒙如此解释自己的努力。
2016年,王蒙的中篇作品 《女神》 亮相于《人民文学》。而60年前他的成名作《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也是在《人民文学》首发。一甲子的渊源,冥冥中似有安排。
1956年4月,不到22岁的王蒙写下短篇小说《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小说发表后,杂志社工作人员骑着摩托车将476元稿酬送到王蒙家里,这笔“巨款”在当时“也够惊天动地了”。与稿酬同样轰动的,是这篇小说在文学圈里引起的热烈反响。小说塑造了有理想、有干劲的青年干部林震,由学校调入组织部工作后的精神嬗变。这个作品造就了王蒙,也几乎毁灭了他。他因此被打成“右派”,接受劳动改造,被“放逐”新疆达16年之久。
“往事不会重现,往事永远活鲜。”《女神》一书结尾的这句话,让读者看到了王蒙对于过往的释然。
2015年,81岁的王蒙凭借《这边风景》首次获得茅盾文学奖。这部书是1963年至1978年,王蒙在新疆“下放”岁月里写下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
对于这份迟来的肯定,王蒙很平静,“文学不相信空白,不怕事后诸葛亮,该延续的自然要延续,该弥合的也不难弥合。”
《这边风景》是对王蒙影响最大的一部作品,正是这本书改变了他后半生的命运。王蒙曾说:“它使我在最最困难的时期回到写字台前,使我增加了写作的自信,使我相信,不论在什么形势下,生活不可摧毁,文学不可摧毁,世界不可摧毁。”
对话王蒙
“阅读与生活互证互补互见”
湘声报:目前您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
王蒙:总的来说,我当前的生活还是很丰富的。虽然年事已高,但我仍然保持着每天读书和写作的习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媒体上发表一些文章,同时也在着手创作小说。另外,还安排了一些讲课与出访活动。2016年,我总共进行了40多场讲座。
韶华一世,惟有读书。一直以来,我觉得读书学习是我一生的追求、使命、奋斗。近一年来,我读了一系列有趣的书,如土耳其小说《我的名字叫红》、《伊斯坦布尔死亡纪事》,德国小说《忧郁的星期天》,以色列著名作家阿摩司·奥兹的《乡村生活图景》,以及《毛泽东读书笔记》、《胡乔木传》等。
湘声报:您曾提倡深度阅读,不要做网络的奴隶,您是如何平衡阅读与写作的?当前年轻一代如何阅读,您有何建议?
王蒙:我自己并没有刻意去平衡阅读和写作。对我来说,阅读和写作,是互为休息、互为调剂。写作累了,读一本感兴趣的书;看书看久了,就提笔写点东西。总之,绝不让自己在一种疲惫或是枯燥单调的情况下,进行工作和学习。
“诗书非药能医俗,道德无根能教人。”书与生活可以互证、互补、互见。通过读书,我看出生活是怎么回事;通过生活,我看出书是怎么回事。我不能忘记,十来岁时对于《大学》《孝经》《唐诗三百首》《苏辛词》等书的狂热阅读与高声朗读背诵,那也是一种体验:人可以变得更雅训,道理可以变成人格,规范可以变成尊严与骄傲。
我主张年轻人读一点费点劲的书,读一点你还有点不太习惯的书,读一点需要你查查资料、请教他人、与师长朋友讨论切磋的书。除了有趣的书,还要读一点严肃的书;除了爆料的书、奇迹的书、发泄的书,更需要读科学的书、逻辑的书、分析的书与有创新和艺术勇气的书;除了顺流而下的书,还要读攀援而上、需要掂量掂量的书;除了你熟悉的大白话的书,朗诵体讲座体的书,也还要读一点书院气息的书,古汉语的书,外文的书,大部头的书;除了驾轻就熟的书以外,还要读一些过去读得少,因而不是读上十分钟就博得哈哈大笑或击节赞赏,而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准感觉的书。
湘声报:回首60多年的文学生涯,您如何看待作家的责任和使命?
王蒙:只有在中国,作家才有这么高的地位。这和中国的“作家”一词有关,家者,成名成家之谓也。在其他语言中作家只是写者的意思。
当前来说,文学似乎朝着消费化方向发展,当然,愉悦身心也是文学的功能之一。毋庸置疑的是,这个社会,这个时代,仍需要高质量的文学作品。一个文化涵养高的人,就算只写一杯清茶,也会显出他的尊严高尚,流露出他的文化教养,这是能引领社会信仰、净化社会风气的。
高尚的人的作品,会让人看完后体会出高尚来,深刻的人的创作也会让人显出深刻,有追求的人会显出有追求。相反,空虚的人写的作品,就算大谈教化道理,仍会显出空虚,卑微的人会显出卑微,矫情的人会显出矫情。我觉得这是一个有趣的文化现象,也是文学最大的魅力。
湘声报:您曾多次来湖南讲座,对于湖南和湖湘文化感受如何?
王蒙:近几年,我到湖南有四五次了。对于湖南,印象最深的就是“吃得苦、霸得蛮、耐得烦”的湖湘精神。对于湖南籍作家,我也了解一些,特别是上个世纪湖南的作家我都很熟悉,包括去了海南的叶蔚林、韩少功,留在湖南的谭谈、唐浩明、何立伟、王跃文、阎真等。通过与他们交流,以及阅读他们的作品,更多地感受到了湖湘文化特有的魅力。
湘声报:您曾担任全国政协文史学习委主任,今年湖南省政协有一个调研课题是“湖湘文化如何走出去”,对此您有什么建议?
王蒙:当前各级各地区都十分重视优秀的传统文化走出国门,走向世界,这是好事。地域性、民族性的优秀文化,只有契合现代化,与世界接轨,与现代文明接轨,顺应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号召,主动对接“一带一路”国家战略,才能真正实现“民族的就是国际的,同时国际的又是民族的”双赢局面。
另外,优秀文化走出去,千万不能太着急,太多人为干预,要遵循文化发展传播规律。其关键取决于文化产品、文化观念,是否能够被更多的人所接受,为更多的人带来生活质量的提高。在强调文化普及性、软实力的同时,更要注重文化的有效性。
葛剑雄,生于1945年12月,祖籍浙江绍兴。曾任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所长、历史地理研究中心主任,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现任全国政协常委、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著有《西汉人口地理》,《中国人口发展史》、《普天之下:统一分裂与中国政治》、《中国移民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