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有三棵丹桂。
院门东边的丹桂主干修长,亭亭玉立地撑开枝干,满缀橙红色的花絮,温温柔柔地邂逅西风。另外两株在母亲厨房的窗外,玻璃窗开了一半,满室盈香。在母亲的理念中,“山珍海味,五味调和”必有一味是馥郁花香。农家日子,繁琐也好,单调也罢,再不济无非是贫困或冷雨交加,无论过哪种生活,四季里有花香调味,日子便会有香有色。
桂子花开,天香云动。父亲在碾米房碾米,母亲准备酿制桂花酒。这是一年之中难得的酿酒佳期。桂花酒要煮淘米饭。柴火大灶烧滚水才将淘洗干净的米下锅,再用长长的锅铲上下翻动,直到米粒爆开成半透明状才舀出多余的米汤,盖上木锅盖,用湿布条焖紧缝隙。最后火塘里褪去大火,留小火星慢慢焖熟米饭。淘米饭成功与否全在于焖,火候掌控得好,焖出来的锅巴金黄,咬一口脆香有嚼劲。
母亲是酿酒的行家,对于焖煮米饭有她独到的方法,邻里们常年过来学习,却总是捡不到她的精髓。母亲性情温和,做事有条不紊,又不喜与人争长论短,故而她做任何事情都不会急急躁躁或手忙脚乱。酿酒这种事情,非得平心静气方可成功。
趁着焖米饭的时间,母亲称好酒曲,端着擂钵坐到桂花树下静静地捣碎酒曲。酒曲,我们俗称酒药子,用乡间随处可见的辣蓼草子、墨旱莲、桂花树叶子等多种中草药混合后提纯汁液,再拌入糯米粉制作而成,工序繁多,但酿出来的农家米酒口味醇香,喝了不上头,醉了不头疼。邻居们同样是在桂子花开时煮酒,却总不及母亲的手艺,那是因为他们的酒曲是从集市上买回来的,而我那蕙质兰心的母亲则是自己研制酒曲,她的配方里有一味干桂花。擂钵里的酒曲一颗颗研碎,桂花馥郁的馨香一点点融入药胚。
淘米饭焖熟后铲出来放大竹盘里晾凉,酒曲末在母亲的手中纷纷扬扬于米饭上,随后与米饭搅拌均匀做成酒胚。酒胚倒入酒箩后压紧,放稻草窝里捂着发酵一晚。
次日上午,毛酒酿的香味如桂花般缓缓沁出,整个屋子都飘着好闻又让人舒坦的香气。到了下午酒香愈加浓郁,撩拨着心头对美好事物的向往。那沁脾的馨香飘过鼻尖,似乎咂咂嘴就能品出空气中的香甜味。当这样的味道愈来愈浓,酒香氤氲着桂花香四处飘散,毛酒的酿制即将到达顶峰,母亲准备挖甜酒。
邻居们闻香而至,老远就喊着母亲的名字,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来蹭甜酒。还有甚者干脆自备菜碗准备带一碗回家去细细品尝。母亲一面招呼着邻居们坐下,一面走去酒房里给甜酒挪窝,把捂盖着酒箩的稻草掀开,酒酿的甜香味四处乱窜,邻舍们再也坐不住了,纷纷起身帮忙。抬起酒箩,毛酒顺着箩筐的缝隙如泉涌喷薄而出,滴滴答答落在箩筐下的大盆里。母亲舀出两大碗甜酒酿给邻居们品尝,那酒酿入口绵软沁甜,舌尖上回味着似有似无的桂花香,大半碗甜酒入肚,脸上开始泛起红晕,毛酒酿也醉人。
过足甜酒瘾的邻居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去了。母亲把毛酒酿胚舀入酒缸,剩下的便交给时光慢慢酿制成酒。
桂花酒的淘米饭要煮上四五天,每天上午两甑,下午两甑,直到酒屋里大大小小十几口缸子都盛满了毛酒胚,母亲的忙碌才算告一段落。此时,靠着晒谷坪一侧的地上落满了桂花,母亲用芦花制作的扫把小心翼翼地扫拢,捧起来放簸箕里晒干备用。
一个月后,当重重西风扫过门前,彻头彻脑的寒冷袭来的时候,母亲才架起木甑烧锅出酒。择取少许干桂花用纱布包起来丢入酒糟中,桂花在热气中缓缓苏醒,大灶的一侧红红的柴火在锅底跳跃,另一侧“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之韵味冉冉升起。桂花袅袅清香与升华成蒸汽的酒花在偌大的酒甑中飞舞,却不料遇到了清冷如月的半壁锅底即刻化成了琼浆玉液落在竹简上,稍后竹简的尽头奏响了悦耳动听的歌曲,那美妙的流水声落在如弥勒佛般大肚的酒缸中,宛若瑶池里神仙们一一碰撞的酒杯。这是农家精酿,酒香四溢时,桂子香浓郁,清冽的酒色中透着细碎的若有若无的丹桂光芒。
春酿桃花酒,秋酿桂花酒。桃花酒芳香清冽,桂花酒醇香辣口,这是春秋两季的米酒之别。在父亲的眼里,只要是母亲酿的酒都是美酒,其味道更胜琼浆玉液。坐在桌边饮一小口,即便没有下酒菜,那也是乐趣无穷。父母相亲相爱走了一辈子,即便我们曾经生活在寒苦困顿的年代里,为餐食而忧,为屋漏而忧,为邻舍刻意的欺负而愤愤不平,却都融化在父母用爱经营的幸福家庭里,那无比充实的精神富足感让我们在往后的人生历程中从未艳羡过旁人的任何东西。
苏东坡在《桂酒颂》中这样写道,“大夫芝兰士蕙蘅,桂君独立冬鲜荣。无所摄畏时靡争,酿为我醪淳而清。”东坡居士酿桂花酒,淳香清冽,美酒美哉,非人间物也。母亲善用四时花香调味,有香有色的日子里留住了人间最大的芳华与福气。
母亲酿制的桂花酒,留住了秋天的花香,在远离故乡的寒冷冬日里倒上一杯,足以熨帖人间寂寞。端起酒杯,无数芳华奏响的欢快乐曲在耳畔缓缓响起,滴滴答答……滴答滴答……那酒香从故乡远道而来,牵着爱走了长长的路,一滴入口,融化了百感交集。无论异乡有多远,有父母在的日子,心在故乡,没有乡愁。
文 | 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