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退去的平江县城,已是一片晴空万里,但被洪水肆虐后的印记仍清晰可见——
道路两旁的草丛、树木被灰蒙蒙的砂土覆盖,房屋墙壁上残留着一层楼高的泥浆。在受灾严重的几个街区,车辆驶过扬起的黄尘,让过往的行人不得不戴上口罩。
退洪后的平江县天岳广场,志愿者正在清洗路面。政协融媒记者李崎瑜摄
如今风平浪静的小县城,在不久前遭遇了自有气象记录以来持续时间最长、强度最大、雨量最多的汛情。暴雨中,平江县老城区近三分之一被淹,新城区也接近一半受灾,部分山区农村与外界失联,全县桥梁道路损毁多处,一些房屋倒塌。
洪水退去后的首个周末,政协融媒记者赶往灾后重建中的平江,记录多位在洪水中挺身而出的平凡人的故事。从他们或惊心动魄的险情回忆、或眼含泪光的温情感慨、或满怀对家园重建的期待中,勾勒出这场凶猛洪流中打动人心的群像与人性之光。
几个小时淹了一楼
“福寿山暴雨不断,已经有好几处发生山体滑坡,我们已经守了三天三夜了,物资也不充足。”6月30日,家住平江县城的县政协委员、福寿山镇商会秘书长吴娟娟由于牵挂老家的亲人,向同为县政协委员的福寿山镇党委副书记黎俊超打听受灾情况,电话那头黎俊超带着疲倦的回复让吴娟娟心头一紧。
“情况不乐观,比想象的要严重多了。”吴娟娟了解到,在这场暴雨中,福寿山镇13个村的驻村干部24小时坚守岗位防汛抗灾,特别是几个偏远村庄,干部们都在一线冒雨抢修崩塌的路面。她将了解的情况反映给商会,很快商会做出决定——即刻召集商会企业家、会员进行爱心捐助,并联合福寿山镇政协委员工作室共同行动,为防汛一线提供物资保障。
7月1日上午,吴娟娟带着筹集到的物资赶往福寿山镇,在商会和委员工作室的分工行动下,物资很快分发到13个村的15个值班点。此时,她未曾料到,更严峻的汛情考验即将到来。
下午吴娟娟返程时,已有多处道路被水淹没,一行人只能绕道走高速回城。到了高速路口,吴娟娟看到不远处驶来一列部队车辆,以及多辆来自外地的志愿救援车,“这种场景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
被洪水淹及的平江县城。
回到县城,吴娟娟发现自己的手机微信已经被“轰炸”了,各种群里的求救信息、外地朋友的问候讯息响个不停,她这才知道,县城已经多处被淹,老街的水位甚至快要漫上二楼,很多群众被困家中。
平江城区位于汨罗江畔,汨罗江呈“之”字形从县城流过,曲折的水道意味着行洪缓慢,江水容易漫出。高度集中的降水区域与山区地形的“内应外合”,共同导致了平江这场特大洪水。7月1日16时,平江城区水位为77.25米,超警戒水位6.75米,超保证水位3.25米。到了18时30分,城区水位为77.47米,超警戒水位6.97米,超保证水位3.47米。
当天,平江县两次向全县发出抗洪通告。
7月1日16时发布的《关于众志成城抗击特大洪水的通告》称,为切实做好当前防汛工作,请全县人民服从配合县、乡防汛指挥部调度,中心城区的居民非必要不出门、不围观,以免影响防汛救援工作;全县低洼地带居民要迅速转移到安全地带,远离危险区域,确保自身安全……
22时,平江县发出《告全县父老乡亲书》:“6月18日8时至7月1日20时,平江站降雨量762.4毫米,平江县遭遇自有气象记录以来持续时间最长、强度最大、雨量最多的一次汛情。”
此前半小时,21时30分,平江县防汛抗旱指挥部将全县防汛应急响应提升至最高的Ⅰ级。
平江县城内的商业街区被洪水围困。
“洪水来得太快了,早上还只是没过脚踝,几个小时就把老街一楼淹了。”这是县政协委员陈显文对这场洪水最初的印象。他工作的平江二中位于平江县汉昌街道西郊,周边灾情严重,而二中由于地势相对较高,在洪水过境时成为这块区域临时设置的救援点,由消防、武警、蓝天救援队等组成的一支600多人的救援力量在此聚集。
陈显文告诉记者,学校原定于7月1日中午放假,在6月30日下午5点收到县教育局紧急通知后,学校根据情况即刻作出放假决定。校园安全防汛工作组安排教官和学生志愿者,疏通校园内部交通,积极协助学生有序疏散,到7月1日上午9点前,已疏散的大部分寄宿生均已安全到家。但9点以后,城区水位越涨越高,来不及撤离的学生和家长只能滞留在学校。
在保障学生安全和生活供应的同时,平江二中党委响应县委、县政府号召,立即组建青年抗洪抢险突击队,陈显文等青年教师加入其中,在暴雨中徒步奔赴汉昌街道沿线河道,帮忙装填、搬运沙包,紧急抢筑子堤。
洪水漫过河堤,倒灌进平江县城区。
然而,由于水势凶猛,河水不停上涨,沙包已经堵不住倒灌的河水,很快便冲垮了众人奋力垒起的“防护墙”。
7月2日凌晨,汨罗江干流平江站出现77.67米洪峰水位,为1954年以来最高。
在采访中,很多人都提到“在疏散群众时,有部分群众不愿撤离”,这些群众依据过往的经验,觉得再大的水都不至于把房子淹掉。很多平江人经历过1995年和2017年的洪灾,那是大家印象中几十年来最严重的两次,但那两场洪水都没有淹没房屋。
显然,这次的灾情已超出了大家的预想,过往的经验在这一刻也不再灵验。
无助之时有人逆水而来
李颖峰是平江县文旅广体局体育事业中心的一名空手道教练,以往暑假期间,他每天都会在体能训练馆给10多个即将参赛的队员进行集训。7月1日上午12时,队员们刚结束上午的体能训练,由于训练馆所处地势较高,他们未察觉外面的情况。直到接了附近几家商铺的求助电话,才知道洪水已经逼近。
“店里的设备我们损失不起,想请大家帮帮忙,能搬多少是多少。”接到店家的求助电话,李颖峰和空手道队15名队员立马放下手里的午餐,投入到抗洪抢险行动中。在不断上涨的水流中,队员们徒手把店里100余台电动摩托车搬到训练馆的二楼,紧接着又马不停蹄地来到家具厂帮忙转移家具。电梯在洪水中失灵,大家便用手搬、用肩扛,在2小时内帮店家挽回80多万元经济损失。
李颖峰和队员们帮助商铺搬运电动车。
看着水势越来越急,考虑到队员们的安全,李颖峰赶紧召集队员们回训练馆,此时洪水已淹没了附近房屋的一楼。当天晚上,大家又分头行动,让附近未能撤离的群众到训练馆三楼休息。
“不知道当晚具体来了多少人,500多平方米的大平层,密密麻麻躺满了人,跑步机上都睡了人。”李颖峰说,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为了让避险群众安心度过洪水中的第一个晚上,队员们把方便面等“存货”全部拿出来,共凑了七八十包方便面,给避险群众充饥,还将被子让给了其他有需要的人。直到第二天救援队赶来将大家安全转移,队员们已经饿了整整一天。
洪水退后的平江县城一街区。
“从这次队员们面对洪水的表现,我感受到了他们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李颖峰告诉记者,自己“既内疚又自豪”,内疚自己考虑不周,没有顾及到队员们的安全。在洪水中,多名队员被钉子、玻璃划出大大小小的伤痕。
当被问到“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洪水害不害怕”,这群少年英雄站在洪水退去的淤泥中,认真地答道:“当时感觉不到害怕,只是看到附近熟悉的店铺正在受灾,想着他们的财产损失肯定很大,怪可怜的。”
陈显文一直对救援中的一个画面印象深刻。当时,刚结束完一轮救援,在平江二中救援点,一群筋疲力尽的消防员们坐在操场休整,躺在地上就睡着了。
陈显文告诉记者,很多救援团队或者公益组织都是从全国各地自发赶来支援平江,“来的时候不声不响,甚至饭都没吃上一口,救完人就默默离开了”。
在这场洪流中,随处可见逆行的身影。
“在最无助的时候,看见有人逆行而来,真的感觉是奥特曼从天而降了。”吴娟娟回想起数日的抗洪经历,脑海里浮现一群逆流而来的年轻人。
当时,微信群里的求助消息几乎刷屏,被困的几条街道里呼救声接连不断。看着涨势凶猛的洪流,吴娟娟一筹莫展。这时还在福寿山抗洪的黎俊超发来一条消息:“有几个长沙水上俱乐部的朋友要来支援,能否给他们带一下路?”吴娟娟和福寿山镇商会的李弄章、黎劲松等人马上来到高速路口接应,远远便看到一支摩托艇救援团队破浪而来。
县政协委员吴娟娟和摩托艇团队在洪水中解救被困人员。
“哪里受灾严重?我们直接过去。”没有多话,3支摩托艇团队在吴娟娟等人的带领下,先后赶到杨梓山中学、天岳广场、水岸花都等地展开救援。从高速路口接到他们,再到将他们送上高速,吴娟娟清楚地记得:整整16个小时,20多名逆水而来的小伙子驾驶着20多艘摩托艇,救出了上千名被困群众。
7 月1日,余坪镇水管站干部何接成在张市村展开搜救时,得知鑫鑫铜器厂有多名员工被困,情况十分危急。面对湍急的洪水,何接成用绳子系身,率先进入铜器厂内部开辟救生通道,逐一将被困员工牵引至皮筏艇上安全转移。
长寿镇太平塅村退役军人邓奇志面对持续上涨的洪水,自制木筏,协助转移被困群众60余人……
这样的凡人英雄故事,在平江的巷头街尾都能听到几个。大灾大难面前,他们身上闪耀的人性之光,照亮了生命奇迹。
“孤岛”的自救与被救援
比洪水入侵更恐怖的,是交通、通讯的中断。在此次特大洪灾中,不少山区因灾与外界失联。
浯口镇位于平江县西部,汨罗江穿镇而过。6月30日,在短暂停雨后,新一轮暴雨突至,县政协委员、县公安局浯口派出所所长刘高德心里的弦绷得紧了又紧。
7月1日一早,刘高德便组织警力在镇上挨家挨户进行排查,防止转移群众返回产生风险。由于雨水浸泡时间太长,当地的水电设施陆续中断运行,手机信号也时断时续。
10时左右,刘高德带着几名民辅警赶往水势最为迅猛的浯口村城步滩,连排的房屋已经浸在水中,民警挨个朝着屋里喊话。当喊到第4户人家时,刘高德意识到情况不对劲:刚刚还浸在脚板的水,突然就涨到脚踝位置了。
“赶紧撤离,洪水来得太快了。”群众刚撤离没多久,房屋一楼便淹没在汹涌的洪水中。刘高德等人又赶往一处安置小区,让村民赶紧离家往高处去。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拉住民警的手喊道:“可怎么得了,我还有一个10多岁的孙女,脚受伤打了钢钉躺在床上,我实在没法把她背出来。”民警听后立即冲进房屋,抱起无法走路的女孩离开险地,将祖孙二人安全转移到镇卫生院。
到了正午,刘高德沮丧地发现,电话已经打不出去了。而进出浯口镇的道路、桥梁也均因洪水淹没被封,仅剩浯口大道可从外界抵达集镇外围,集镇内部也被洪水隔断成4片,互不相连,26个村(社区)失联。
在滔滔洪水中,浯口镇成为一个“孤岛”。
“刘所长,洪水已经涨到兴教街了,请求警力支援。”“刘所长,汨江街水位已淹没一楼,还有群众被困在二楼。”“所长,上下街有两个老人还没有转移,请安排救援”……在无法与县局指挥中心取得联系,救援力量又紧缺的情况下,浯口镇派出所担负起了主要救援任务,从各处不断传来的求救信息,让刘高德和同事们无暇思索太多,只能摸索着展开救援。
刘高德把大家召集起来,进行了救援前的最后一次动员:“我们要凭着良心做事,全力以赴能救多少是多少,我们不能对不起这身制服,凭我们是公安,就一定要冲在最前面。”从7月1日下午开始,浯口派出所的民警们依靠一艘皮划艇、日常水上运动用的两块桨板,穿梭在各条街道,转运了一批又一批被困群众。
刘高德向记者分享了前几天在网上传播较火的一个视频:95后辅警黄益划着桨板解救被困居民,但居民所在的二楼离桨板仍有近2米的高度,如果直接跳下,桨板倾覆,人员极易受伤。紧急情况下,黄益踩在一块石墩上,以背为“梯”,让居民踩着从窗户爬出,坐上桨板。
黄益在救援群众。
随后,黄益跳入齐腰深的水中,推着桨板抵达安全地带,就这样往返10余趟,将被困居民悉数转移。背、扛、抱……1天内,他与同事两人帮助转移近40人。
“孤岛”之外,更多人在想法设法向灾区挺进——
“岳阳武警支队2个救援艇、17名武警官兵抵达!”
“江西赣州蓝天救援队2台救援车、2个冲锋舟、8个皮筏艇、15名专业救援人员抵达!”
“厦门曙光救援队,30名救援人员、10辆救援车、12个救援艇、1台水陆两栖车抵达!”
……
7月1日晚,消息陆续从平江县防汛抗旱指挥部的卫星电话传出,救援力量一波接一波进入浯口,熟悉地形的浯口派出所民辅警分别带着救援队赶赴各个灾区开展救援。
当晚11时,刘高德接到了镇里的指令:要想办法“突围”出去,与外界取得联系。刘高德告诉记者,在当时情形下,浯口镇需要将汛情上报给县政府,让上级知晓当地的情况。另外,由于镇里的救生艇汽油即将耗尽,需要增援。
晚上12时,刘高德独自划着桨板穿过被洪水入侵的街道,洪水气味难闻,水中漂浮着的服装店塑料人模更是让他惊恐。就这样划了半个小时,才找到停在镇子口的一辆警车,将浯口镇的情况发了出去。
2日上午,平江县1辆应急通信车、12名技术人员成功进入浯口镇,开始信号调试。到12时左右,通讯信号陆续恢复,“孤岛”脱离困境。
被问道在洪灾中最感动的是什么,刘高德不假思索地答道:“是我的团队。”在他的讲述中,一个个默默无闻的名字被提及、一处处感人的细节被还原——
县政协委员刘高德和同事转移被困群众。
辅警黄益,钉子插进脚后跟,拔出来简单清洗了一下又投入到抢险中;
辅警杨智勇,在洪水入境之际,一直跟着救援团队到处开展救援,直到筋疲力尽去了医院,才发现已经高烧39.5度,稍作休息后又主动请缨去指挥疏导救援车辆通行;
辅警张伶是浯口镇人,洪水淹没了他的家和家人刚开张没多久的卤味店,他跟随派出所队伍到处开展救援工作,“几过家门而不入”……
淤泥中的家园重建
7月2日凌晨30分,平江洪峰水位在达到77.67米后迅速下降,至晚上9点,水位下降到保证水位以下。至此,平江的二分之一新城、三分之一老城和14个乡镇,被洪水淹没长达30多个小时。
7月3日,县城的洪水基本退去,留下众多的淤泥和成堆的垃圾。对于受灾的平江县和平江百姓来说,新的考验又来了。
淤泥混合着沉重的垃圾,经过烈日的炙烤,散发着难闻的臭味,在水中浸泡受损的商品、家具、电器等被堆放在路边。
李颖峰带着队员投身清淤重建工作。
“满目疮痍。”陈显文带着儿子走进退洪后的街道,只见路边很多店家正在对商铺进行清理,“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沉默地干着手头的活”。
陈显文和儿子在各商铺帮忙清淤,源源不断地有更多的群众自发走进来,帮忙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巨大的损失对他们来说打击太大了,苦心经营多年的心血在洪水中化为乌有,说再多安慰的话也无济于事,只能用自己的行动把爱心和温暖传递给他们。”
“众志成城共度难关”“到人民需要的地方去”……街道旁挂着横幅标语的救援车、环卫车、排涝车等,在一片狼藉中格外醒目。
汛情过后,平江县各级党组织和广大党员干部立即转换战斗模式,从防汛一线就地投入灾后重建工作,
服役于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的浯口镇休假士官黄峰,第一时间写下请战书:“我主动请缨,申请加入志愿服务队,坚决执行命令,望组织批准。”
县退役军人事务局副局长王晓明告诉记者,退役军人事务局发出动员令后,家住县城的退役军人、现役军人、志愿者等踊跃报名,在金蓝湾、天岳广场等地参与清淤重建,乡镇的退役军人则在自己所在辖区自发组织清淤工作。
平江县政协干部连夜清理受灾街道。
清理后的街道。政协融媒记者李崎瑜摄
县政协机关干部连夜在县城西街清理淤泥和垃圾,由于街道两旁的路灯损坏,几名干部便打开自己的车灯,“照灯”夜战。
目前,主要干道上已几乎看不出这里曾遭受过强降雨,直到老城区、临江边,内涝遗留的痕迹才慢慢显现。
在县城老街界山届老屋里菜馆前,一个临时搭建的大棚成了灾后重建中的“爱心厨房”,志愿者正在进行分餐、装袋,将刚出炉的热饭菜分发到各社区清淤点。县政协委员、胖子香食品有限公司董事长罗万秋组织公司员工自带食材,联动社区工作人员、老屋里菜馆和“魅力平江”的学生志愿者们为正在清淤的志愿者准备爱心餐。
县政协委员罗万秋联动社区为志愿者们提供爱心餐。政协融媒记者李崎瑜摄
“不能让他们顶着烈日工作还饿肚子。”罗万秋告诉记者,“爱心厨房”为城区救灾人员准备了梅菜扣肉、扣鸡、红烧肉、猪肚等多个菜品,计划分3天配送4000余份爱心餐。
退洪后,受灾商铺业主在清洗店内家具。政协融媒记者李崎瑜摄
“家园被冲毁了就重建,财产受灾了就再赚呗,我们平江人这么大的洪水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仗是不能打的。”记者在平江县城走访时,一家五金店老板正将店里的大物件搬出来清洗,清点财产损失后,他指着不远处正在冲洗路面的志愿者说:“我们有这么多人团结在一起,有什么可怕的。”
文 | 政协融媒记者 李崎瑜
通讯员 吕湘平 李丰隆
部分图片由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