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到大山深处的故乡,我都要赖床,一直睡到中午才会起来。
老房子的木格窗外,蛙声响在池塘与溪边,雨滴敲打在山林和草坡。整整一夜,不歇。
清晨,传来阵阵鸟鸣。我听出了那些儿时伙伴的声音——喜鹊、斑鸠、乌鸦、画眉、鹧鸪、麻雀……我还听见了几只子规,悄悄飞过头顶的天空。
蛙声、雨声、鸟鸣,远远超过城里的喧嚣。可不知为何,我却一点都不烦躁,心底反而漾起无法言说的宁静。那种感觉,像儿时睡在外婆怀里。
母亲做了我最爱吃的蛋皮,我一边吃一边看着远山。几只岩鹰在山巅徘徊,姿态优雅。它们是我最羡慕的鸟,是故乡最为矫健、最有气度的大鸟。
目光收近,不远处是一片竹林。外婆在那里熟睡,她的周围是野花和绿草。一只鸟,在外婆墓碑上不停地飞起、落下。它叫声响亮,让我突然想起外公的洪钟之嗓。它会是外公吗?
竹林前的淙淙小溪,一路欢歌去了远方……
目光低到尘埃,地面上逶迤着一队黄色小蚂蚁,它们正在搬运一只昆虫。时光,穿越到了40多年前。我把碗里的一小块肉放在地面,一只黄色小蚂蚁发现了,迅速回到洞里引来一群黄色小蚂蚁,它们前呼后拥地把那块肉抬回洞里。我见证了它们搬运的整个过程,顺着黄色小蚂蚁的队伍,发现它们把家安在门前那棵芭蕉树的根部。
童年时的我,常常会盯着那棵芭蕉树发呆:那么肥大的叶片,是不是因为外婆在芭蕉树下埋葬过许多老去的动物?不知那一群黄色小蚂蚁,是不是能够经常看见我童年岁月里的猫猫狗狗?
笼里的母鸡们,通常会在午时陆续下出蛋来,然后起劲地在院子里“咯咯”叫喊。外婆或母亲听见了,会立刻抓出一把玉米撒在它们脚下,叫声渐止。
老房子的四周,外公栽有李树、桃树、枇杷、皂角等,还有一棵高高的柿树。春夏,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草儿在院子里疯长。花纹各异的蝴蝶、蜻蜓,整天成双成对地前来造访。
我和妹妹在一根竹竿顶部绑上篾片编成的圆圈,然后缠上一些蛛网迎接它们。那些沉浸在快乐里的小小精灵,轻而易举地就被我们俘获。至今,我的几本书里还躺着蝴蝶的标本。
一个一个片段,串起童年记忆里的故乡。美丽的鄂西,江南的峻岭,长江和清江之间的一块山地。走过五大洲、四大洋,哪怕走过半生,我依然对它,满怀质朴的情感。
人的一生,有太多的偶然或必然,会迫使我们离开故园。但我们历经沧桑之后,总是发现故乡还在鞋尖的方向。梦中的家园,琐碎得让游子无法下笔。很多时候,或许只是老屋门楣上的几道印痕,或许只是门前那棵桑葚的味道,抑或只是故人某年某月留下的某个背影。
在这个容易健忘的时代,倘若你和我一样,还能有一个地方去怀想童年,想必即便白发满头,嘴角也会轻轻上扬的吧。
文 | 东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