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建文
著名画家吴冠中自称一直走在“边缘”。他说:“我画的都是边缘的(风景画)……进不到心脏去,坚守在这片别人不愿来的天地里。”在人们看来,走在“边缘”是很难干出什么成就来的。然而,吴冠中却走出了一条自己的成功之路,把风景画画得“有创造性的贡献”,被誉为“中国的梵高”。
吴冠中曾留学于法国,专攻油画。毕业时,在是否回国这个问题上,他与中国的同学进行了很长时间的讨论。很多同学认为巴黎是国际艺术之都,留在法国更能成就自我,实现人生价值。但吴冠中却不同,在来到法国不久便有了自己的想法。他说:“在这里,我看了那么多当代画,未被征服,感到自己的绘画风格如同孕妇怀着胎,可能是异样的中西结合之胎,但这胎10个月是远远不能成熟的。”他以为,自己应信奉梵高所说:“你是麦子,你位置在麦田里,种到故乡的土里,将于此生根发芽,别在巴黎人行道上枯萎掉。”一年多之后,他更是明确地在给母校杭州艺专老师吴大羽的信中说:“我知道这个社会、这个人群与我不相干,这些快活发亮的人面于我很隔膜。灯红酒绿的狂舞对我太生疏。”“踏破铁鞋无觅处。艺术的学习不在欧洲,不在巴黎,不在大师们的画室里;在祖国,在故乡,在家园,在自己的心底。赶快回去,从头做起。”也许正是源于这些思考,他从法国高等美术学校毕业后,最终没有像他的好友赵无极、朱德群那样选择留在法国,而是于1950年回到了自己的祖国。
回国后,吴冠中受聘于刚刚组建不久的中央美院。但他很快发现,眼下中国的现实与他的想象差距很远,自己在法国的所学与国内的情况已经“水土不服”。他的艺术理念和表现手法,似乎都不为人们所接受。为学生上课,大家虽然感到新鲜,但并不怎么的理解,有的甚至抵触。特别是,在抗美援朝刚开始的时候,他从送子参军的场面中获得灵感,创作了油画《爸爸的胸花》,却被认为是“形式主义”的东西,“丑化了工农兵形象”,几易其稿都没有通过。这让他感到十分的痛苦。他想,自己是顶着父亲强烈反对的压力从工科改学艺术的,而现在却夹在中西艺术差异之间仿佛找不到属于自己的路。怎么办?思来想去,他最终决定用水彩画和抒情的形式,去画“轻松愉快,能为大家接受”的风景画。这在当时,是几乎没有艺术家愿意进入的领域,由于不能服务于形势,作品既不能发表,也不能拿去卖钱,纯属“走在边缘”。但他认为,这些都“与他无关,也与搞艺术本身无关”,他“只需要一条羊肠小道,途中有独木小桥,能让通向艺术的目标”就够了。
然而,在风景画这条“边缘”的路上耕耘,不仅孤独,而且十分艰辛。美丽的风光大都地处边远山区,交通不便,生活艰苦,而他的创作被认为不能“塑造工农兵形象”,很难进入统一的创作计划,外出写生就比别人面临着更多的困难。到西藏去,他随车日夜兼程,一路住在兵站,吃在兵站,加上高原缺氧,常常累得精疲力竭。为了留下那一幅幅由雪山、飞瀑、高树、野花构成的高原美景,他只得强忍支撑,继续挥舞着手中的画笔。在青岛,他深入崂山的深谷密林中写生,由于无条件雇请向导,结果迷路了。他仅凭借着微弱的月光,一连走了好几个小时,才慢慢找到有人烟的地方。去张家界,当时一无汽车,二无船舶,面对尚未开发的崇山峻岭,为把那一座座鬼斧神工的秀美山峰收入自己的笔下,他只得选择与林场的工人一起乘木筏,睡工棚,吃红薯,住进深山老林,过起林农的生活。到桂林写生,正逢连续雨天,而多等一天,便是多一天的开支,他便由妻子打伞保护画稿,自己冒雨写生,一身被淋得透湿,也不肯停下手中的画笔。不难看出,他的每一次外出写生,都是一次不小的考验。
令人敬佩的是,尽管艰辛,他却总是有着无穷无尽的激情。他说:“一个人的破产就是激情的丧失”,自己“基因好”,“血质浓”,应该激情满满。他给自己取了个笔名叫“吴荼荼”,意思就是要始终活在激情之中。每次外出写生,他都是自己挑着一副担子,一头是行李,一头是画具之类的东西,兴致勃勃地往目的地走。到达景区,一旦开始动笔,他就不吃东西,哪怕是画一天,也要到画完之后才吃。他认为,抽时间一吃东西,往往思路就不对了。无论太阳有多厉害,他既不戴太阳帽,也不用遮阳伞,有时同去的学生给他送去一顶草帽,他却笑着说:“不用,我习惯了!”由于经常晒太阳,又喜欢皱着眉头看画,他黝黑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道白色的皱纹,就像是用油彩画出的一样。“文革”时下放到农村,他不能像过去那样外出写生,他便用村里用于宣传的小黑板作画板,用老乡家的高把粪筐作画架,带着学生画田间作物,画山中溪流,画路边野花。每每这时,都会引来团团围观的乡亲。大家笑称他是“粪筐画家”,他却戏称自己在这里领头创造了一个举世无双的“粪筐画派”。
正因为这样,他在风景画这条“边缘”的路上,能越走越远,也越走越宽。他说:“我的作品面向两位观众,一位是我下乡时的老乡,一位是欧美的高层次艺术家。我希望他们都能点头、鼓掌。”围绕这个目标,他从画水彩风景画开始,后来又重拾老行当画油画,再后来又以油画为“垫脚石”画水墨画。用他自己的话说:“当感到油彩山穷时就换用水墨,而水墨面临水尽时又回到油彩,水陆兼程,辛苦赶路。”他勇于“叛逆”,大胆变化,去孕育“异样的中西结合之胎”。因此,所作的油画是“民族化”了的油画,所画中国画则是“现代化”了的中国画。但他以为,不管怎样变,“要风筝不断线”,始终有一根线连着生活的源头,这样才能把握住作品与观众的交流。他的《双燕》,就是这样的代表作。其水墨版本中有着油画的痕迹,而油画版本中又有着水墨的因子。有评论家说,它是具象与抽象、意境与意味高度的默契和平衡,既有本身的“东方意境”和“笔墨情趣”,又有西方的“形式构成”和“造型因素”。所以,它完美地表达了“双燕飞去,乡情依然”的东方情思,广泛地受到人们的喜欢。
1978年,吴冠中的第一次个人画展终于在中央工艺美院举行。这批“看上去似乎有这样的地方,而实际又找不到这样的地方”的农村风光画,与同时在北京展出的法国风光画,一道引起轰动。作品既为普通群众所喜爱,更为艺术界同行所称道。与之理念相近的国画大师李可染看后,对吴冠中说:“我看了你的画,害怕。你跑得远,我赶不上。”华君武是延安时期的老画家,所持理念不尽相同,看后他举着拇指对吴冠中说:“比法国的好!”
在接下来的10多年中,文化部、中央美院等单位多次为吴冠中举办个人画展,同时他还应邀到日本、法国、英国举办个人展览。法国是他曾经留学多年的地方。作品展出后,他先后被授予“法国艺术最高勋位”“巴黎荣誉市民”“法国艺术院通讯院士”等称号。法国的文化部部长杰克·朗在授勋时说:“此荣誉授予为文化作出创造性贡献和为法国及世界文化有光辉贡献者!”他的作品在英国展出时,英国著名艺术评论家梅利柯恩撰文说:“其作品可能成为绘画艺术巨变的标志,且能打开通往最古老文化的大道”,并称他是“中国的梵高”。
从吴冠中走向成功的经历,我们似乎可以悟出一个道理,一个人走在“边缘”并不可怕,只要拥有一种耐得了寂寞、顶得住诱惑、经得起艰辛的良好心境,同样可以干出不凡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