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亚伟

　　前年夏天，外婆永远睡着了，睡在一片白杨林里。那个葱茏的夏天，白杨亭亭，繁茂的枝叶擎起一柄柄绿伞，连成一片绿涛，草也铺了厚厚的一层。外婆睡着了，睡在白杨林里，真幸福……

　　我从小跟外婆长大，是她的小尾巴。从外婆家往西，穿过一条小路，有一片白杨林。那时候，白杨树还不很粗壮，是亭亭的一群少年，外婆常带我到白杨林里玩。夏天，乡村的风是凉爽的，树林里的风似乎沾着水气，吹到肌肤上，无比舒服。外婆和一群妇女纳鞋底、做布鞋，她们嘎嘎地聊天，还大声唱着戏曲小调。外婆的声音最大，常常在我捉小虫时突然喊我的名字，让我过去试试她做的鞋子。秋天，外婆和我一起捡杨树叶，我数着杨树叶子，跑得远远的，外婆喊我的小名。外婆的声音，在风中，分外悠长。冬天，杨树林里光秃秃的，外婆说，没关系，春天很快就到了。

　　那些单纯的时光，潜在记忆深处，摇曳着心底的温情。似水流年，白杨林里的时光一点点褪到岁月深处。这些年，我离开家到了外面的世界，那片白杨树都已经长高了，外婆守着它们，直到永远睡在了那里。

　　外婆生前性格鲜明，说话直来直去。早年外公有正式工作，那年本来要让妈妈接外公的班，只需要村干部开个证明就行。但是因为外婆的直性子，得罪了那个村干部，他就百般刁难。别人都劝外婆去给村干部送送礼，外婆把嘴一撇，表现出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高傲。最后，妈妈没有接班，只好在村里务农。为此，外婆一辈子觉得不安。所以在我很小的时候，外婆就把我接去养着，对我百般的好，好像要做补偿似的。

　　外婆比妈妈更慈爱，更宽容。记得小时候，妈妈常常给我讲大道理，让我好好学习，外婆总是狠狠瞪妈妈一眼：“小孩子，就要让她玩，玩个开心痛快！”其实，外婆又是最知道轻重的。我考试前，外婆让我在房间里复习，她一个人在隔壁房间看《西游记》。她把音量开到最小，一点声音都没有，那时候没有字幕，有字幕外婆也不认识一个字。外婆为了我，偷偷看哑剧。

　　我毕业后，把男朋友领回家给外婆看，她不满意。在她心里，就是王子来了，也配不上她的宝贝外孙女。可我还是不管不顾地结婚了。我结了婚，外婆反倒把她的外孙女婿当个宝，把好吃的东西都留着。那段时光，老公和我一起享受着外婆的宠爱，无比幸福。

　　外婆年纪大了，跟舅妈一起住。我去看她，她哭着诉说舅妈的种种不好，不停地叹气：“人老了，又脏，讨人嫌，谁老了都这样。”人老了干什么都慢吞吞的，连脾气也变了，再也听不到外婆大声聊天了，再也看不到做鞋子时她飞针走线的样子了。

　　外婆走后，我常常会梦到外婆，梦到那片白杨林，然后泪流满面地醒来。去年冬天我回乡，看到杨树落光了叶子，只有几个鸟巢高高地在枝头眺望着，分外寂寥，不知道外婆会不会寂寞？应该不会吧，因为外婆说过，春天很快就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