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文苑
家乡菜里的烟火色
发布时间:2017-07-21 编辑:湘声报-湖南政协新闻网
分享

◆刘诚龙

  杀了过年猪,父亲主刀,砍肉一条条;母亲穿线,挂肉一块块;我当烧火小和尚,往土砖灶里使劲塞柴火,熏得我眼泪水汩汩流,熏得肉油水点点滴;晨起炊烟,入暮烟吹,但见墙壁挂上块块条条肉,由白转黄,由黄转黑,由黑转墨墨黑。腊肉黑,百般黑,黑如人间烟火色。

  腊肉要黑。黄腊肉不好呢,黄腊肉要不是硫磺熏的,要不是炭火熏的,哪有柴火熏的出味?多黑的腊肉,你才晓得腊肉有多白。将黑如木炭的腊肉,往清水秧田里一踩,踩到深没膝盖骨的稀泥深处,半支烟功夫,将之提出来,往清涧里,往水井里,腊肉轻摆动,我的腊肉,稍稍洗一洗,温泉水滑洗凝脂,露出一段白,白如雪,那是肥肉;露出一段红,红如霞,那是精肉。肥肉不肥,精肉更精,此之谓腊肉。

  腊肉果然人间烟火色。这黑色也是吓人,先人是吓不了的。我们,父辈,由此上溯到我们先人,都是这么杀年猪,年猪吃不完,都是以腊肉形式存储猪肉的。厨房里钻出条黑腊肉,有甚惊怕的?黑腊肉,怕是截止到我们这代人不怕了。后之者,不怕见那黑,也怕见腊肉咸,更怕见黑腊肉含硝酸盐。

  腊肉是肉之精品,腌肉呢,是肉之神品吧。

  猪肉有几般腌法。有种是将肉切方,切砣,切麻将大小,往竹盘里倒,竹盘里满是糯米粉,猪肉落盘沾粉,再是,摇,簸,颠,猪肉滚粉,越滚越粉,全是粉妆肉砌。然后,放到坛子里,盖起来,封起来,盖封的坛子边,水淹起来——果然是密不透风。到了四五月,青黄不接,嘴里淡出鸟来,便开封揭坛,食指大动,大快朵颐,祭祀红口白牙。

  这里所要说的腌肉,不是这样的。糯米糯肉,入坛腌封,老家叫米腌肉。此处所说,非米腌肉,叫什么肉呢?貌似还没给起名呢,姑妄言之,叫油腌肉吧。

  烟熏肉也罢,米腌肉也罢,都是父老乡亲的生活智慧,一年杀一头猪,一头猪吃一年,猪肉能存储多久?我听说,北方有奇法,新鲜猪肉,剁块块,切条条,寒冬腊月,埋在雪地,此后日子是:一镐挖下去,挖出人参来;一镐挖下去,挖出鲜肉来,想想,那情景也是让人醉了。南方非北方,雪花虽也纷纷,一场春风,便吹得不见影,雪地埋肉,只堪遐想。

  雪里不埋肉,油里埋肉。年猪肉是蛮肥的。七胀芋头八胀薯,八月之后,红薯出土,父亲天天红薯喂猪,喂得溜壮溜壮,养得滚圆滚圆。再是穷吧,也是要喂养一头过年猪。一年肉,指望在这里;一年油,也指望在这里。榨油,是件好玩活计,手掌大一块块肉,投掷油锅,文火,武火,武火,文火。先是油鼓鼓,头头年猪成“羊脂球”;再是油咕咕,煎油,听那出油声悦耳;油汩汩,油流油缸与坛子,越见越欢喜——我娘是见油喜,我是见油渣喜,油渣出锅,稍稍冷却,或加点盐,或生嚼,味道奇绝。

  油腌肉,别有风味。油腌肉者,便是将精肉与油同煎同炸,肉中水气,都挤出了,肉更是紧板了,鲜味却也不曾全失。乡亲蛮智慧的,猪肉与猪油煎,不煎焦,酒在半醺,肉在半干;半干,肉紧,半干,肉鲜;紧,更有嚼劲,鲜,便有回味。油腌肉,就那么撩人。

  我回老家,娘卧房里置了一坛子油腌肉,掀开盖,喷喷香。欣欣然去屋背后,田间地头,扯野胡葱。我娘早摘了一篮子青辣椒,青辣椒炒油腌肉,加佐野胡葱,那是人间甚滋味?是青辣椒炒腊肉滋味。我娘不端油腌肉呢。说,留着,留着,要留着的。留与谁吃?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已是客,客随主便,开口不得。

  一坛油腌肉,留与谁?留与我堂客。这夏日,我没回家,我堂客代我回,我娘起底坛子,挖一大海碗,那肉啊,栩栩如生——夸张了,是栩栩如刚煎,如刚出锅,香气四溢,清亮如许。有新肉之甜,无新肉之腥;有腊肉之韧,无腊肉之紧。堂客归来,口述口福,很是感慨:以后,你去我家,我去你家。惊问何故?堂客曰:我回我家,我娘有油腌肉,不拿出来,到你家,才可大啖腌肉一大碗。是咯样啊,晓得了,晓得了。我回我家,难吃上油腌肉,我去你家,也吃上了呢。真噶?真噶。我堂客便与我设约:我们别犯傻,放聪明些:我家,你去;你家,我去。

  这个哈婆娘,还是犯傻。口没味了,思想老家那油腌肉,可以常回家看看,夫妻双双把家还嘛。


请使用微信扫一扫
请使用微信扫一扫
请使用微信扫一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