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宗玉
从洞庭回来,已有很久了。
那天跟着朋友,一路走马看花,瞻湘妃祠,过二妃墓,观飞来钟,绕柳毅井,我漫不经心,始终提不起兴致。
拾级岳阳楼,眼睛突然湿润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多好的情怀,多好的诗句啊。也许只有这样的理念,才配得上灿烂高尚的人生。
转而又想,范仲淹的人生未必是酣畅淋漓的。小时候读《岳阳楼记》,把范仲淹当成了能征会战的岳飞,以为他也是个“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常胜将军。但后来读史才知,范仲淹的文才很高,却缺乏用兵韬略。
公元1040年,西夏进攻北宋延州,宋败。朝廷派文官韩琦、范仲淹前去主持军事。第二年,宋与西夏再战六盘山,宋全军覆灭,只有统帅韩琦孤身逃回,阵亡将士的家属拦住他的马头招魂,哭道:“你们随着将军一起出征,现在将军回来了,你们为什么不一起跟着回来啊?”哭声震天动地,韩琦又惧又惭。但为了稳定军心,也为欺骗朝廷,韩琦的智囊团只好在边区到处散布歌谣:“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韩便是韩琦,范便是范仲淹。可这样的歌谣犹如麦田里的稻草人,是吓不退西夏兵的。又过一年,宋再败,折兵近万。再战又败。到1044年,只好求和,正式承认西夏从宋之版图上独立出去,并每年“赏赐”大量绸缎、银币、茶叶、银器给西夏,此事才算暂了。
知道这些,我终于明白范仲淹“长烟落日孤城闭”的诗句为什么写得如此哀婉凄绝了。
中午在君山顶上一家餐馆吃鱼宴。洞庭湖里的各色鱼儿一盘盘端上来,鲜美的滋味让我终是感受到了现世的美好。
大快朵颐后,趁乱局溜了出来,沿着铺满落叶的羊肠山道,悄悄下山。来洞庭湖一上午了,如果不亲手去捧一捧湖水,感受一下湖水的沁凉,那几乎不算到过洞庭。
但这个愿景似乎有点奢侈,到了山脚,竟无路可循。四周都是高大险峻的岩石,岸高底深,无法下去。而湖水也退到了离岸很远的湖心,浅浅一钵,在阳光下闪着凝重的碎光。捕鱼的帆船在极目处忙碌,似乎有歌声从远远的湖心传来。
我择一块平坦的岩石坐下来,继而躺下去,让阳光的小舌在脸上温润地舔着。我在想,水去哪儿了呢?当年如果没有怒号的阴风,没有排空的巨浪,也就没有这水拍后的嶙峋云崖了。可现在,水背着人们去哪了?
身侧东一丛西一丛的野菊开得正旺,我不再去想那些古代的事情了,沧海桑田,这是人间历数。或许八百里洞庭很久以前就想变作八百里桑田了,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站起来,躬身上前,那些肥绿的嫩叶,那些让人怜颤的花朵,带给人心灵的愉悦。撷一把,有香盈手;闻一闻,有香沁鼻;怀抱归去,有香随影。半小时后返回餐馆,朋友们依然在交杯换盏,关于洞庭,我终是收获了一份别人没有的体验。
有了中午的经验,下午我又一个人溜了,沿着石阶而下,这回终于与湖水贴近了。这几百年前能静影沉璧的湖水,现在已变得混浊浓稠。不知夜里的月亮和星星还能否揽镜自照?蹲下来,我捧着水,凉丝丝的感觉,从手心传到胸心。
水从指缝漏下去时,竟如珠玉一般。我想漏下去的大约是水心了?只要水心还这般晶莹剔透,洞庭湖总有澄澈之日吧。现在人们的环保意识已越来越强。岳阳市区内的南湖,不但水质在变好,沿湖风光带也美得让人心醉。
对着湖心,我突然大喊起来,空荡荡的湖面没有回声,也没有水鸟翔徊。只有船在远处忙碌,与我的喊声毫无关系。而我的心,却莫名地轻灵起来,兴奋起来。
芦苇!我看到芦苇了,我朝着大片大片芦苇嚎叫着投奔而去,像个欢快的孩子。一头扎进芦苇荡,扑得芦花飞扬。芦叶如齿,在锯我衣服外的肌肤,一种久违的适度疼痛顿时弥漫我全身,血液仿佛被点燃了似的,在血管里咆哮奔涌。我发疯般朝纵深处奔跑,芦叶从我身边哗哗退后,芦花一路如轻烟般尾随我旋扬。那一刻,我有种晕眩的感觉,身体仿佛在迅速变轻,久居都市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也随这一切云散了。
一只水鸟,忽地一声惊射入天,在头顶上空嘎嘎嘎嘎地尖叫不停,那似乎是我灵魂出窍的声音……然后,童年无数情景,居然像风中的云朵一样,大片大片从我眼前流过。我癔症般地站定,任由甜蜜的泪珠冲刷而下。
有了这种秘不宣人的体验,整个洞庭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此时此刻,我便是洞庭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