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文苑
静静地卧着一个偷闲的人
发布时间:2017-07-07 编辑:湘声报-湖南政协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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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天夫

  

  在湘西北一片苍苍莽莽的原始峡谷中,

 静静地卧着一个偷闲的人

  徐霞客写那么厚一本书,不曾提到壶瓶山。今人正好补缺,集本新游记出来。于是文联邀一伙人上山去,喊上了我。我以为又可快活几天,不辞就去了。

  上山不过十来个人,却像一窝蜂,“嗡”成一团,不知深浅地乱钻。中间有曾来过的,就沿路抛出新意,以示学力;初到者则狂呼乱叫,以显“疯气”。一石,一树,一瀑,或惊怪,或咋舌,或愕然;逢苍耳也乐,逢朽木也乐,逢黄蜂也乐,皆不一而足。我尾随众人后面,不缓不急不躁,漫不经心,山风凉我不谢,清泉饮我不酬,放怀泯思,得山忘山,足不留痕,身不留影,一路行去,非云非水非清风也。

  象鼻子沟走到尽头,是一堵迎面而立的环形绝壁,绝壁顶端流水啃出了一个缺口,唾下一匹瀑布来。这瀑布被山腰隆出的一板巨大的平台从中一折,成两截跌下来,随之潜入莽林,顺乱石沟一步步跨出去。男女子们大发豪兴,纷纷拥入灌木堆里去拨路爬那高台。我不想上去,就在脚下一块阔大的青石板上坐下来休息,心静神畅,兴致沓来,不如干脆放翻了身子,在青石板上仰了下来……

  仰卧侧目,左边是用粉绿、翠绿、墨绿等深深浅浅的绿色堆积的一道笔立的苍岭;右边是用黛青、灰青、石青等明明暗暗的青色斧削的一板巉岩;头顶上方是飞瀑一挂,轰然作鸣,时有银珠弹落;脚底前面乃深沟一涧,云开雾锁,涧下流水归去矣;四面环合,上面留一眼椭圆形的天穹,仰视天光,蓝天莹莹如盖,似空非空,若远若近,无闲云,无清风,无鸟影,此乃世间第一口“天棺”。不卧西风,不眠残阳,乐得我在此独睡。

  仰对云天,现实的东西看不见,眼前是一片虚无,无意中跳出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我不是睡在山沟里,而是一个人孤单单地凸出在小小地球的抛物面上,山脉、平原、河流,世间各类游戏、杂耍、嘈音皆一股脑地压在背板子下面,不觉得它们的存在,湛蓝蓝的天幕,任凭我两眼在上面游来游去,也无法污染我的眼睛。这才是真正的目空一切,足以让人傲视天下。故而我的目光被无遮无掩地延伸了,穿出穹庐,直射斗牛之间,关闭已久的思绪统统放出地球,放牧到漫无边际的云海中。

  这完全是躺着仰视的好处,坐着平视感觉会不一样。终生坐着看世界的莫过于僧家。曾有大师教我坐法,说要含胸拔背,两眼半合,意守鼻尖方能入静。我试着坐了几次,无奈两眼愈微合,世界愈放大,不仅没息虑,天地反而让我搅成一片混乱。因此我有理由证明,蒲团上是坐不出几个真和尚来的。李白也嗜坐。唐天宝十二载,他秋游至宣州,无聊独自爬上敬亭山静坐,这时鸟飞云去,只余一座空寂的敬亭山与诗人相看不厌。李白到底是李白,潦倒也豪狂。难怪沈默潜在《唐诗别裁》中称其传了“独坐”之神。窃以为,在翰林院当供奉都不安分的谪仙人,何曾在一架冷山上久呆得下来,会越坐越看不起李唐的。大凡俗人们的坐相就更鄙俗些,眼光或散开,在阔脸上扫;或收束,找生腐的地方打洞。人坐着世界壁立面前,一切五颜的、光怪的、假冒的东西都纷纷对你陈列着,挑逗你的贪婪,使人割舍不开,又躲避不掉。这实在是坐着平视惹出的麻烦。仰下去则可枕江河之逍遥,怀日月之无穷。善仰者能卸掉一个世界,抱起另一个世界。

  平时宽衣解带那是小卧,难得今日解开思想,不知有来,不知有去,沉思而未醒,醒来而犹梦,这才可谓之大卧。坐禅姑且也算一种“坐卧”,据说坐久了,可以体感到自己身上血脉的跳动,这是入静的作用。我仰着好思索,加上山谷里一静,此时恍惚背底下也有了动感,在一起一跌地上下颤动。我一惊,莫非这小小地球不堪我的重压?地球上面除了烟起烟落,愈积愈厚的是一片虚幻的云层,地球被人们歇斯底里地掏挖,正在失去重心,越来越轻浮了。在这个既虚幻又现实的宇宙中最重的物质应该是思想,思想才能使地球沉重起来。人们懒于思索已久矣,血液都涌到大腿上鼓舞肌肉去拼命地追逐。越来越多的大脑日渐空荡起来。曾几何时,地球一直空载着。

  难得上一次壶瓶山,更难得万物皆忘,青山酌我,一任由我在深谷酣卧。我要尽情地、一丝不剩地享受天地赐给我的大乐。酣睡那是浪费,不睡徒有形式。

  ——于是,半睡半醒,一耳借给山林,一耳借给流水;两眼微合,半落碧峰,半落青天;将大脑卸空,任云烟缥缈,任世事往来,如空谷焉……

  ——于是,我聆听前面深峡中急流涌动,在掀石,在裂壁,在调动日月。我两耳贴近地面,仿佛这声音在地心擂动,如沉雷急鼓,一声声摧落腐朽,萌发万物,壶瓶由此不得寂寞。壶瓶山尚知如此,况我人类乎!但此刻我需要的是心静,人奔久了有时也要学着闲一下,充一下真气。取柔而得刚锋。

  ——于是,我静看头顶上飞瀑直下,壶瓶怀苍山之志,抱流水之情为我独奏,银弦独啸,满谷回鸣。江河由之邈远,千古为之泊近。此心系于一弦,任起,任落,任飞扬。我喜壶瓶朴厚,不为知音,有音则鸣;我亦能不求闻达,逢山乐山,逢水乐水。我们各乐其乐也!

  ——于是,我看见夕阳从树缝中朝我伸过来一根金黄色的手杖,倚在我的身边;山风也拥过来搀我,我要下山去了。回首苍茫,青山四合,有白云一朵在我卧榻处徘徊,她想觅我的幽梦。白云不知,我一生似梦非梦,醒时被梦缠绕,躺下被醒折磨。但看云消雾去,不知人在深山第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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