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不能没有记忆。
小时候,我家住在古县城升平街。这是条年代久远的老街,在老城区的正中央。曾几何时,老街上商铺林立,是浏阳城最繁华的地方,属于这座古城的核心部分。
记忆中的老街,是由清凉的水井、青苔斑驳的小巷、屋顶上肥壮的瓦楞草、啪哒作响的木拖鞋构成的一幅水墨画。
升平街的西南边,有被誉为古代“清浏八景”之一的“鷃亭芳草”与“鸿阁斜阳”。飞鷃亭与归鸿阁都是宋代浏阳知县、著名理学家杨时所建。明清两代,都曾重修。相传飞鷃亭的园圃中有一块长方形草地,长着蜈蚣形状的蔓草,四季如茵。即使数九寒天,白雪皑皑,但积雪下面,依然绿草青青,生机盎然,故有“鷃亭芳草”之誉。归鸿阁虽背北面南,阳光却难以照射其上。唯晴日黄昏之际,残阳夕照,霞抹晴空,金光灿射,亭阁生辉,因而称之为“鸿阁斜阳”。
和许许多多历史文化遗址一样,飞鷃亭与归鸿阁,以及后来兴建的八角亭,早已从人们的视野中湮没了。但这些古建筑作为一种厚重的古迹文化,永远留在了后人的记忆里。
升平街上流传着许多童谣:“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宿)/我不歇(宿),我要回去学打铁”“月光光,夜光光/娑椤树上好装香/两个姑子同拜拜/上拜拜,下拜拜/拜到明年正月好世界”“蛤蟆子叫,水汪汪/鹭鸶叫,干大塘/伢崽哭,要婆娘/妹子哭,要嫁妆/今年正月栽杉树,明年正月打嫁妆”……
这些童谣,夸张一点说,像唐诗,像宋词,像元曲,更像一首首雅俗共赏的散文诗。
在升平街许多个宁静的夏夜里,儿时的我哪里也不愿意去,只愿意待在黑咕隆冬的小木屋里,听祖母翕动着瘪陷的嘴巴,唱着童谣,讲着那些永远新奇和有趣的民间故事。
那时候,住在老街上的人们大都没有钟表,掌握时间的办法非常原始而古老。白天观天色,看日出日落;夜晚听更夫打更,一夜分五更,每更两小时。更夫打更的器具很简单:一个掷子,一面铜锣,还有一根棒槌和锣锤。那棒子必须是空心的,用竹子或木材制成,斜背在腰间。更夫打更巡夜,既给老百姓报了时,又巡视了城区夜晚的秩序,保护了居民的安全。
夜阑人静,老街空旷而寂寥,一弯新月从蝉翼般透明的云层里钻出来,闪着银色的清辉。窗外,“啵——啵——啵啵,嘭!……”厚重的梆子声和清脆的锣声,格外响亮、悦耳。梆声中,慈祥的老祖母对我说,好好念书哦,将来长大了,自己能挣钱了,买个小闹钟回来看看时间吧!
老街是条文化街。儿时的我,既无钱买书,也不具备领取“借书证”的资格,但新华书店和文化馆的大门却是敞开的。那时,文化馆就设在升平街转柴家巷的“金松茂金号”处,离那不远就是新华书店。也可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吧,我可以光着脚丫子,大大方方进出文化馆和书店,去翻书,去看报。从这时起,酷爱写写画画的我,开始认识莎士比亚、高尔基、屈原、鲁迅、茅盾、老舍、丁玲和徐悲鸿、齐白石等古今中外文学艺术大师……
爱看戏,也许是少年儿童的天性。记得那年秋天,升平街上的摊贩场被拆除,建成一座能容纳上千观众的“浏阳剧院”,这儿便成了“戏窝子”,轮换上演浏阳花鼓戏、皮影戏和湘剧、京剧,偶尔也请江西、安徽的戏班子来演演采茶戏和黄梅戏。上中学时,学校每个学期都会组织学生看两三场颇具教育意义的“大戏”,譬如《秦香莲》《三里湾》《江姐》《菊石魂》等等。不管传统的古装的现代的,也不管什么剧种,我都兴致勃勃,看得如痴如醉。
沿着老街上那些窄窄的麻石巷走下去,就到了码头上。码头下面便是那条让家乡儿女引以为骄傲和自豪的母亲河。用清亮洁净的浏阳河水沏茶,喝的是大自然和家园,喝的是健康,喝的是这世间正在逐渐减少的品质:纯真。
记不起是谁说过:一条没有历史的街道是不幸的,但永远停留在历史故事里的街道,却是悲哀的。再度出发的古县城,让人们看到了老街的华丽转身。童年故乡的质朴意蕴,像一只飘飞、摇曳的蝴蝶,在不经意间已改头换面,渐渐消失。
据《浏阳县志》载:“浏阳县古名淮川……,1966年整修街道,将朝阳、粮仓、太平、升平等合并改直,加宽至8米,后延伸至西站路,全长990米,更名为人民路。”1993年,浏阳撤县设市后,老街再次提质改造。一路花树掩映,风情依然,街灯闪烁,游人如织。
漫步街头,我感慨万端。树叶婆娑,似在诉说着浓浓的乡愁;清风阵阵,弥漫着一股新鲜的时代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