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古丈县岩头镇磨刀村,生活着这样一群长寿老人——1400多位村民中,超过70岁的约有140人,年龄最大的101岁。90多岁的老翁仍能进山捡柴,80多岁的放牛下田做农活,70多岁的可肩扛手提上百斤的农作物,还能上房维修屋顶,60岁到70岁左右的男男女女是主要劳动力。
是什么原因让贫困山村的这些老人具有如此生命魅力?
刘入俊、向元秀夫妇年龄均在95岁以上。
70岁的刘庭金与101岁的母亲李岩香
刘庭金脚上千疮百孔的解放鞋
老寿星李岩香的茶杯
代阿二,91岁。
72岁的刘朝将老人和68岁的妻子将几十袋谷子背回家
刘朝凤,70岁。
为了让百岁母亲有双好鞋穿,70岁的儿子刘庭金穿着稀烂的鞋子帮人家修屋捡漏
寿星与孝子
从古丈县城出发到磨刀村,有50多公里,都是山路,没有路牌。尽管路况像连成串的回形针,但同行的南科把车开得飞快。他是湘西一家农产品龙头企业的负责人,也是摄影爱好者。车窗外陡坡深达百丈,路边很多荆棘灌木,缓冲了视觉的惊险。
磨刀村是古丈县岩头寨镇的一个苗族山村。磨刀的地名,据说源自山上有块重达60吨的大磨石。很久以前,苗民上山砍柴,途经此地都要停下来磨磨自己的刀斧,久而久之,原来的名字就被“磨刀”取代。去之前,古丈县长邓晓东说,磨刀村是个有故事的地方,也是一个不为世人所知的长寿村,希望我们能去看看。
一路辗转询问,终于在上山下坡,下坡上山,几个来回,拐了几个急弯后,到达磨刀村。
在村口,南科给村长打了个电话,说了我们的位置,然后站在村部屋檐下等。一会,远处来了两个中年人,是村长刘朝前和村支书符天军。
他们介绍,磨刀村最年长的是位老太太,叫李岩香,101岁。我们提出,先去看看这位老寿星。
经过无数条不规则的青石板路,左转弯,右转弯,到了老太太家。
那是一个土砖和木结构混建的小院子,中间一个天井,有点像北京的四合院。特别是那扇院门,很小,和城市家庭单门大小差不多。三四条青石构成一个梯形台阶,把门槛都遮住了。门外两边墙旁堆满了枯木树枝,既是做饭烧水的燃料,也是冬天取暖用的柴火。
透过门框看去,一道阳光洒落院子,非常安静祥和。
从院里右手边一条木楼梯上去,又转上右边一个小阁楼。楼道很窄,仅一个稍胖点的人可以顺利通过。一扇小窗上糊了厚厚的纸,虚掩着,光线暗淡。
老寿星坐在地上,有垫被和盖被,十分简陋。我走近才发现,村支书拉开的那块布帘,不是窗户,而是一扇门。老寿星半倚着身子,探出头和村支书说话。他们说的是苗话,我听不懂。村支书翻译道,“她说没有好烟来招待你们,不好意思。”
老寿星声音不大,口齿清晰,神态也很慈祥,只是听力不太好了。
出了小阁楼,我刻意看了看老寿星吃的东西。
堂屋里有一个火灶,火已经熄灭,一些干柴烧成的木炭上,搁着一个带柄的小烧锅。揭开锅盖一看,一些剩饭,几块腊肉,几点蔬菜。村长说,老寿星要是饿了,就会到这里自己热热饭菜再吃。我有些吃惊,问老寿星的儿孙呢?村长说,有个儿子在身边,应该出去干活了。
我又进了一个侧门,里面是厨房,一口炒菜铁锅,一个烧得黑黢黢的高压锅,里面没有垫圈,也找不到减压阀。一把同样黑不溜秋的炊壶,斜放在高高的灶台上,几块熏得漆黑的腊肉吊在灶口上方。
我转身出来,村长打开了一个搪瓷杯子,从杯底到杯口均匀染成了深褐色,视觉上和墨汁涂抹的没有两样。那层厚厚的茶垢,估计没有些年份是积累不了的。磨刀人喝茶很浓,盐也吃得很重,喜欢大碗豪饮自酿的米酒,嚼腊肉。
站在现代医学角度,磨刀村人的饮食习惯,似乎都不是健康的养生之道,可他们这样生活了一辈子,甚至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
老寿星从阁楼里出来了,佝偻着身子扶着木板墙慢慢走,一边走,一边说着客气话。
我很担心她会摔着,村长却说不会,“她平时一直这样自己照顾自己,儿子要出去做事”。南科又问,她儿子呢?村支书答非所问,说她儿子可是个大孝子,每到寒冷的时候,就会陪着老母亲睡,给她暖被窝捂脚。我以为听错了,追问了一句。村长肯定地说,这样很长时间了,自从老人有些怕冷开始,儿子都会陪老娘入睡。我的眼睛有些湿润,说起人性,说起对母亲的爱,我们远远不如这个大山里的苗寨汉子。
磨刀村有6个自然村寨,分为8个村民小组,另加符家组和河边组。全村265户,1418人。
从资料上看,这些数据截止时间为2013年,当年的人均纯收入1850元,是一个典型的偏远贫困的少数民族聚居村。支书说,这些数字没有太大变化。磨刀组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去世了。
据初步统计,全村超过70岁的有133人,其中90岁以上的7人,80岁到90岁之间35人,剩下的是70岁到80岁这个年龄段的。
南科拍到了老寿星与儿子的合影。图片上,一个精神抖擞的瘦小老汉满脸的笑。让我震撼的是他脚上那双鞋,那双用无数根小绳也系不严实的解放鞋。
让我震撼的还不止这些。突然想起老寿星住的房间门口也摆了一双鞋,那是一双虽不太干净却很少破损的解放鞋。为了让百岁母亲有双好鞋穿,70岁的儿子刘庭金穿着这双稀烂的鞋子,去帮人家修屋捡漏。
遇到的很多对夫妻都恩恩爱爱,如宾,如友,如情人
恩爱与快乐
中饭是在村长家吃的。
我从外面进去,房屋里光线有些昏暗,没有注意到村长母亲的年龄,只是觉得她皮肤非常光滑,一问,竟然65岁了。她的脸上几乎看不出皱纹,有一种自然的红润。特别是那一头黑得发亮又浓密的秀发,让人赞叹。
平时有什么保养吗?她答道,哪有什么保养,就是用些茶枯(茶籽榨油后的废料)泡水洗头,从来没用过城里买的洗发水。
村长说,磨刀组有一对年近百岁的老夫妻,丈夫叫刘入俊,今年98岁;妻子叫向元秀,今年96岁,那精气神比年轻人还要强。
吃过午饭,我们前往刘入俊老人家。在一栋较为宽大的木屋前,遇到一个银发的老婆婆正要出家门。她便是向元秀。
老婆婆一张口,露出了两排基本完好的牙齿,头发虽然全白了,但依然很茂密;面部虽有皱纹,但脸颊却十分红润,看起来非常有弹性。
老太太很大方,坐在那里任由我们拍摄,有问必答。这让我联想起进村以来,几乎每个村民都落落大方,善良友好,完全不像封闭大山中的人。
原以为,一定和那条进村的水泥路有关。支书说,那条路才修没多久。看来,有些素质就是本色。
此时,站在门口的支书说,刘入俊老人回来了。
只见一个白胡子老人家,戴顶鸭舌帽,穿着棉布短袖,左肩上搭了件蓝布长衫,手里提了个红色塑料袋,步履轻盈。快到门口时,可能看见家里来了陌生人,眼睛里有些疑惑。支书简单介绍了我们,老人家的表情马上松弛下来,露出了笑,将塑料袋递了过来,里面有些果子。
进屋前,老人家取下帽子挂在门外,白发里夹着新生的黑发,白胡子飘逸,活脱脱一个仙人的模样。
南科请两位老人坐在火炉边。
村长说,你抽烟。老人家没听清。老婆婆笑咪咪大声说,“要你抽烟。”
老人家捋了一把白胡子,准备抽纸烟。
支书说,抽烟杆。
老人家的烟杆是一根一米多长的毛竹做的,一头粗一头细,粗端前面有一个金属烟嘴。烟杆很精致,脊椎似的竹节,老红木一样的颜色,油光发亮,像件艺术品。
老人家撕了些烟丝填在烟斗里,村长赶紧点了个火。支书要婆婆给丈夫点火。老婆婆开怀大笑,接过已经点燃的小木片,凑到丈夫的烟斗前。
村长要老人家和婆婆靠拢些,老人家就往婆婆那边靠。老婆婆嘴里说着什么,笑嘻嘻拦挡着。满屋大笑。原来,婆婆不准老公公挨得太近。
老婆婆手中的柴火燃烧得很快,老公公怕烧着她,接过了火,放在灶台边,继续往烟斗里填了些烟丝。吧嗒吧嗒吸了几口后,烟雾萦绕。最奇怪的是,老人家的表情也快速变化,大笑,微笑,沉思,甚至还有些彷徨和别的情绪,仿佛一斗烟抽出了一个世纪的人生。
在磨刀村采访时,我遇到的很多对夫妻,都恩恩爱爱,如宾,如友,如情人。这种夫妻恩爱,应该也是磨刀人长寿的密码之一。
包红头巾的老人说,自古以来交皇粮国税天经地义,现在都不要交了,当然好
勤劳与乐观
磨刀村口有处简陋的木房子,里面不时腾起烟雾。在房子的左手边有一个石阶,一位大约40来岁的妇女背着一个大竹篓,篓子上面堆了两个编织袋,鼓鼓的,一直压到她脖子上。
我问背的什么?
茶枯。
多重?
80斤。
妇女停下来答腔,没有半点喘息。
听说磨刀村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村里留守的70岁左右的男女才是主劳力,肩挑手提上百斤东西是家常便饭。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村支书符天军的妻子苏水秀,在留守的人群里算非常年轻了,今年54岁。
木房子是个油坊,里面支着几口大铁锅,有几个人在忙碌着。
一个穿着迷彩服的老人见有陌生人来了,停下了手中的活。他头上顶块毛巾,手里拿一个木制的耙子。地上堆着一些粉状物,老人说是茶枯。我问能不能给他拍些照片?他问,你拍了干什么?我说,您老人家体力真好。老人笑。
油坊里的光线有些暗,有些嘈杂。我大声问,能不能靠近门口给您拍几张?老人笑得很开心,靠近门口,任我拍摄。我谢过他,从另一个门进了油坊。
一个年龄大约50多岁的妇女正往灶里添柴。两条麻花辫,一个扎了根黄橡皮筋,一个扎了根粉红色的,穿一件白底蓝花的衬衣,让人联想起“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灶上面一口大铁锅,里面是黑黑的、细细的菜籽。她添完柴,赶紧用大铁铲在锅子里搅动。烟从灶和铁锅里冒了出来,她避开油烟,偏着头,眯着眼睛抿着嘴,不停地搅动菜籽。
从大铁锅里的菜籽数量看,估计有10多斤。
后来,我请支书和村长辨认了在油坊拍摄的老人——穿迷彩服的叫刘朝凤,70岁;炒菜籽的“小芳”叫张玉英,62岁;另一位老人是油坊老板符天贵,67岁。
离开油坊,我往村部走。又遇到村支书的妻子来背茶枯。我等在那个石阶下。没多久,她又背了很大一编织袋过来,这次只有一袋。她知道我在等她拍摄,一路笑得很灿烂。
在村部高坎下的坡道边上,堆垒着小山似的编织袋,有几十袋,每个袋子里都是满的。一个妇女背个大竹篓站在路边坎下,稍微下蹲一点,背篓的高度与堆放的编织袋高度差不多,一个背有些弯的老人将一个袋子往她的竹篓上挪,有些吃力。
走近一看,两位老人都不年轻。我问里面装的是什么?老人说是稻谷。他叫刘朝将,已经72岁了,背负了伤,不能下地做重体力活,说只能吃女儿家的谷子。背稻谷的是他的妻子,也68岁了。
我问一袋有多重?
回答:100多斤。
这么多袋稻谷都是老夫妻俩一袋袋背回去的。这还不算体力活?!
婆婆背着一大袋谷子走在回家的小路上,我和老人聊起来。
没一会,坡上来了两个妇女,看起来都年过六旬,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有一位还包了条头巾。两位老人走路轻盈,见了我打招呼,脸上流露出没有任何掩饰的开心。我问她们怎么这么开心,包红头巾的老人说,现在的政策好,当然开心。自古以来交皇粮国税天经地义,现在都不要交了,当然好。
晚上与村里人聊到磨刀村人长寿的原因。几位老人说,主要是勤劳。我说,这只是一个原因,并且不是主要原因,因为和你们一样勤劳的人还有很多,但他们没有你们这么长寿。
那是什么呢?
村长说,村里有口泉水,水眼不大,村里人都在那里取水喝。
这或许是一个重要原因。还有吗?
磨刀村人喜欢喝茶,而且是那种老粗茶。山里有好多野生的茶树,根深叶茂,村民会上山去采摘,用来泡茶。
这或许也算一个。还有吗?
没有污染的空气、水、土地,这片干净土地上生产的粮食、蔬菜水果,养出的猪牛羊鸡鸭鱼等等,加上勤劳善良的磨刀村人生性达观乐天,邻里和睦,简单生活,快乐劳动。
这些大概就是磨刀村人长寿的秘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