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到一部散文集《何以为家》,作者是原籍新疆哈密的作家、诗人航月(原名杭月华)。该书开篇是一段场景感十足的描述,7岁时面对父亲的死亡,18岁时面对死气沉沉的村庄,航月生出迫切逃离的心思。随即笔锋转向谈论刘亮程和他的《一个人的村庄》,这是一种致敬,同时也表达了两位作家因类似的经历而激发的情感共鸣。
刘亮程曾说:“写乡愁的作家都生活在别处。是‘别处’照亮了‘故乡’,是‘别处’确认了‘故乡’。”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刘亮程离开他的村庄,在城市昏暗的灯下,一笔一笔写下他对故乡的想念,在内心跟自己撕裂较劲;稍晚几年,航月也南下深圳,开始了她长达20余年的媒体人生涯,同样怀抱着何以为家的心绪,不时忧伤地回望她来时的路途。
《何以为家》分成四辑。航月在少女时代就以诗扬名,本书虽然是散文集,但亦可窥见她的诗才小露,她在每一辑开头都配发了诗歌,温婉深情如潺潺溪水流淌。尤以第一辑“我回望中的草原”,文学韵味最浓。航月把自己比作“一粒逃离的种子”,被城市的风吹到哪里就在哪里,而村庄始终住在她的灵魂里。她骄傲地谈论巴里坤,那里的风中传来骆宾王诗歌的气息;那里有酸奶、香豆子、蒸饼和晒干的椒蒿;那里的草原辽阔,吹角连营的战鼓响在耳边。可是,现实中的巴里坤其实并不是记忆中的美好,它更多的是以一种符号的象征烙印在航月的骨子里。巴里坤是全国贫困县,现在的水土已经难以养活世代居住其上的人们。所以才会有逃离,才会有回望。
每个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回忆。记住什么忘记什么,是一个人心灵深处的秘密。最深的记忆往往来自早期的生活。梁鸿说:“我常常想,生长于农村,家庭贫困而多难,我是有福的。它使我更深体会到那掩盖在厚厚灰尘之下的乡村生活里某种内在的真实与矛盾,而这一真实与矛盾是一般意义的访客所无法获知的。”不管航月是否觉得有福,乡村生活赠予她的财富已经藏在了文字里。她笔下的风景不再是单纯的自然,而是经过了作者情感的升华和思想的浸润,转换成了内涵的意象。她的语言诗意中不失质朴,并非空洞的华丽的矫情,就像是一株植物,你觉得美,飘飘扬扬,只因营养源自它扎根的土地。
最美的风景是人。航月写乡亲,大漠的汉子彪悍又柔情,大漠的女人苦命却不认命;航月写父母,青春年华时从江苏支边到了新疆,盛年的父亲将生命留在了新疆,31岁守寡的母亲艰难地抚养子女长大;航月还把很多笔墨给了新疆的兵们,第二辑特写“从边防哨卡生出的温柔”。如果说第一辑是山水画,讲究意境;第二辑就是记者镜头里的黑白影像。诗意淡去,真实在靠近。他们就像沙漠里的骆驼刺,竭力寻找水源、吸收水分,尽可能地汲取生存的力量和生命的支撑。
他们是否也想过逃离,是否也曾经午夜梦回,疑惑过自己身处何方?乡愁是每个人心头的痛,乡村与城市的矛盾,自然与文明的冲突,传统与现代的对峙,构成了第三辑“割不断的北方与南方”。如果只是简单记录,不能称作好散文,这样的事情也无须作家来完成。想象拓宽了生活的狭窄区域,开启了另一种到达的途径。“一只从北方逃离到南方的老鼠”,一个好的比喻比无数事实的累积,更能让我们明白年轻人身处陌生城市求生谋食的仓皇无措。如此再来细读她学粤语的经历,才会觉得笑语中有心酸,生活有时真像黑色幽默。
一切归为第四辑,“诗意在乡村泥土里生长”。即使这么多年后终于融入了城市,作家的思想底色仍然自觉地带有一种注视乡村的价值判断。在《何以为家》之前,航月的近作是非虚构图书《回家:中国留守报告(黔南阅读)》。故乡不是地理概念,它是每个人心里最深的眷恋,是每一次眼光回望时寻找的落脚之地。有它,便觉安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