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鸿伏跟我同是湖南人。我背井离乡已经14年,又生于上个世纪70年代末期,我理所当然是他笔下的某一位“小乡亲”。他的新书《父老乡亲哪里去了》,在我读起来,十分熟悉、亲切,书中故去的人和事,故去乡亲,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在我很小的时候,熟读过余光中的《乡愁》,后来的青少年时期,也读过不少台湾乡土文学、悲情文学作品,对故去、逝去、以及回不去有一些理解。近年,随着社会变革,乡村城市化的进程飞速推进,那些理解进一步到了感同身受。推土机驶过的地方,曾经赤脚跑过的田埂,混合着金色的稻浪和野菊花飘香的空气,连同谁家娘喊伢子、妹子回去吃饭的吆喝声,以及巨大的、神秘的土地公公树……都已不复存在。如今,故乡已经回不去了,所谓老家,只剩下味蕾对辣椒的执着与痴迷。
《父老乡亲哪里去了》用抓拍的手法,更多地选择了与土地生死相依的乡亲众生相。比如:割芦苇的少年、孤岛的渔民、被遗弃的女婴、猪脚郎、入殓师……还有在进退中迷失了自己的乡亲,比如出家的公务员、矿上的肺尘病人、暴富的“行为艺术家”……还有那些努力挣扎着与社会同步的擦鞋老乡、寄居在井里的鳏夫寡妇、拾荒者、清洁工,甚至那些只为养家糊口,走四方卖苦力,只为回家盖新屋,或者风烛残年还乡种菜的乡亲……
当这些人融合在一山一水、一屋一瓦中,与土地踏实相依,那样的温暖才能叫做故乡——即便作者笔下这种温暖不时散发着饥饿与贫穷。
但如果只有这些人和事,我对这本书的判断,会更倾向于一本忆乡村、念旧情的美文集。
显然,仅仅表达关爱和依恋是不够的。书中另外的一些收录,如塌方、迁坟、乡村老会计的去世,甚至一个小小公务员的出走,几幢百年老宅的行将摧毁……无不渗透了作者的思辨和质问。冷峻的白描,形成了一幅壮阔而深邃的中国南方乡村消亡浮世绘。这些主题和人物命运,又让这本书更像社会调查报告,揭示了一些悲苦的真相,一切人祸的缘起。
读来,我整个身心都被一些悲悯气息笼罩着。
好在之前有缘与刘鸿伏在茶室有半日谈天说地,深感他浑身散发着豁达开朗,兼具中国读书人出世与入世的智慧。果然,书中多次以“天不生无禄之人,地不长无根之草”,暗示了万事万物存在的缘由,又以“每个人都会消失”,说明沧海一粟、万事皆空的必然。因此,兴衰存亡,自有道理,随它去罢……
然而,合上书之际,我又不免惶惑:究竟是应该庆幸作者豁然开朗的处世观?抑或是更加深切地悲悯作者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自嘲与自慰呢?
总之,这一场巨大的社会变革中,在所谓从集体贫穷到共同富裕的征途上,那些如同你我一样卑微的生命,在一个叫故乡的地方,以《父老乡亲哪里去了》中所描述的种种方式,曾经鲜活地存在着,正在或者已经不知不觉地消亡……
这种带着无奈甚至痛苦的感知,被大多数人叫做“乡愁”的东西,作者比一心一意、不管不顾往前走的大多数我们,要清晰、先知先觉很多。这,大概就是有良知的读书人必须的承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