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华
高霞山有“邵南第一名山”之美誉,地处古武陵境内,今属邵阳县五峰镇,前襟霞水,后枕四明,洞窟灵异,梵宇幽杳。山距吾乡约40里,查阅地方文献屡见其名,向往有年而无缘相见。壬寅秋日返乡休假,始得趁便一访。
相传唐代进士李洞明栖居高霞山修道,由是香火渐旺。明清易代之际,邑人车以遵、蒋弥劭、刘默庵等上山隐居,诗酒自娱,拒绝仕清,昭示民族气节。蒋弥劭自号南霞,刘默庵名其书屋霞屏。车以遵,字孝思,终老此山间,名其堂高霞,著《高霞堂集》百卷,一纸风行,连续六刻,诗名甚至在竟陵诗派钟惺、谭元春诸人之上。陶汝鼐甚为推重车以遵:“其文与人,俱翩翩有凌云气,而操履端雅,如明月不妄映。”镇江钱典喜读《高霞堂集》,赋诗寄怀:“优游玩世著逍遥,时事由来梦里蕉。自许才名同管乐,竟甘肥遁老渔樵。交情谁似青松久,诗思堪将白发消。愿访柴桑寻五柳,抱琴有意可相招。”盛赞车以遵为兼具管仲、乐毅、陶潜等一类才气、节操的人物,满怀惋惜、敬仰之情。邵邑学子问学高霞山者众多,登者以为龙门。民国学人刘达武,世居高霞山麓,其父系蒋弥劭的外甥,曾从读山间。刘达武热心搜罗整理地方典籍,上世纪30年代回忆:“童时每九日,必逐队屐游。见山寺前,有古罗汉松一本,幢幢如盖,大可十围。树为明遗民车孝思先生读书山寺时所手植。而其父春涵参政,自浙致仕携归者也。”由是,益增思慕寻访之急切。
山非崇广,而险峻有加,虽有新筑水泥路,车行亦时觉惊险。山间石板小道,旧时登山之路,盘旋曲折如挂,灌木野草间隐隐可见。及登顶,四望苍翠,天高云白,吾乡黄荆岭遥遥相对。清风徐徐,炎炎暑气顿去大半。随后,入高霞山道观,见李洞明画像及别处惯见之寻常塑像,道观大约即刘达武所谓山寺。遍问观中人,不知高霞堂,更不知先贤读书往事,古罗汉松似为大炼钢铁所伐。于是,独自在四周巡察,仅见重修道院、重塑神像之功德碑十数块。下山路遇乡民,数次特意询问,亦皆不知。
网上搜索,还是毫无收获。有无人机拍摄之视频,有游客自发照片,均为无大差别之景观,只季节不同。又有报刊游记数篇,称赞高霞山为国色天香之美女,大幅演绎李洞明舍家修道、造福乡人的神仙故事和其他美好传说,引用诗句甚多,显得文情并茂,但无一字涉及高霞堂。李洞明高霞山修道登仙已融入文化,通过香火和愿报深入人心,但毕竟是从传说而来。而车以遵、蒋弥劭、刘默庵,以及文字交往的钟惺、谭元春、陶汝鼐、王文清、周楷、王嗣乾、刘应祁、钱典、释颛愚等,或道德立身以续大统,或文化为本以教地方,或隐居不仕以明大义,皆为可考据可仿效之历史人物。从刘达武至今不足百年,典籍犹存,而此等历史人物、事迹、遗迹,号称文化人尚茫然不知,就不说一般人了。两月之后,忽见朋友圈有《高霞丹泉》音乐视频,称为当地文旅形象主题歌曲,也未见相关内容。先贤隐居读书,为高霞山历史文化元素,而如古罗汉松一并随风散去,名山何处高霞堂?邑人不可不深思!
遥想将近400年前,府城文人书生由资水溯檀江而上,轻舟诗酒,高霞在望,衣带飘扬,古风悠然。车以遵常年山居,乐于独处:“两年庵内居,常为雪中留。共送南归雁,皆因不系舟。蘋风吹柳陌,冻柱结危楼。天地无心老,如人自白头。”但是好友、门生都不会忘记他,尤其是他的生日:“山中忽到称觞客,门生还来善算生。”秉烛夜谈,偶闻虎啸,思接千载。晴日远眺,指点江上白帆、路上行脚,猜想何为来访故人,何为问道学子,又是一乐事。车以遵并非全然不问世事,灾荒之年,又逢地方官贤明,也有《上邑明府言荒事》诗,为民生请愿。据称,车以遵的诗文大多作成于高霞山,其中多有“高霞堂”“禅隐寺”“梅庄”“愚斋”“山居”“庵”等地点名词,或有在别处者,但在此山者应不少。车以遵只是车氏家族的中坚人物,前有车大任,后有车万育、车鼎黄、车鼎晋、车望湖等,皆文采斐然、气节凛然,影响甚广,因而高霞山实为地方文化一重要节点。
文化须自信,但难能自夸为人文荟萃之地,所以固有之文化遗存不可不珍视。上山下山,见新筑路、新修渠、新建亭,可知当地有规划建设之行动,显然要提升高霞山风景山、避暑山、信仰山、文化山的品质,以资地方经济文化建设,诚为一大好事。但不应该忘记了高霞堂、禅隐寺、梅庄、愚斋等,仔细考证然后标记甚至修复,也未必不可,一则文化传统不可遗忘,一则精神气节不可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