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宇明
皇权时代,没有比做皇帝更牛气的。为了这个大位,忘恩负义者有之,轼父杀亲者有之,装疯卖傻然后反戈一击者有之……唯独有一个男人,当他具备问鼎天下的能耐时,却主动远离诱惑,甘守一个臣子的本分。
这个人就是曾国藩。
一
曾国藩本是个平常人,论智商只有中人之资,连个秀才都考了三次,但这来自湖南双峰(原属湘乡)的乡巴佬运气好得连天都罩不住,加上为人实诚,特别敬业,朝廷非常看得起他,十年七迁,连升十级,做上了正二品的侍郎,后来更是以帮办团练大臣的身份统领数十万湘军,最后在两江总督的位子上打败太平天国,获得了武英殿大学士、一等毅勇侯这样的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封号,被时人称为“曾相”。
一般人在位高权重之后,容易欲望膨胀,生出非分之想,曾国藩不是这样。他在两江总督任上,湘军对他唯命是从,同乡、朋友、部下甚至敌人都纷纷劝他做皇帝,但曾国藩一个个挡了回去,决不婆婆妈妈、吞吞吐吐。
当年驻军祁门时,湘人王闿运风尘仆仆地从湖南赶来见曾国藩。多年后,王闿运告诉自己的门生杨钧,他与曾国藩私聊时曾进言:“大帅功高望重,将士用命,何不乘机夺取江山,自己做皇帝,何苦白白替别人出力?”曾国藩默默地坐在书案前,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用毛笔写字。中途,曾国藩有事临时出去了一会,王闿运起了好奇心,想看看曾国藩刚才到底写些什么,结果发现满纸都是“妄”字和“谬”字。曾国藩回来后,两人依然谈笑风生,但王闿运知道,曾国藩内心已拿定主意,再说什么显然多余。
在曾国藩一生中,类似的劝进声不绝于耳,还曾出现两次高潮。
一次是1860年安庆战役之后。曾国藩刚进驻英王府,即收到北京送来的紧急公文,说咸丰已于7月17日在热河行宫驾崩,6岁的独子载淳即位,以肃顺等8人为赞襄政务大臣。肃顺其人有一定才华,重视汉臣,但此人权欲极强,刚愎自用,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蛮把自己当回事,曾国藩早料到他与同样嗜权的慈禧之间迟早会有一场好戏看。当时湘军大将以及与湘军有来往的官僚、政客,与曾国藩有相同见解的大有人在,只是,他们想得比曾国藩“另类”。在这些人看来,幼主即位、人心未定、天下很可能出现大乱,曾正好取而代之。他们借着克复安庆的机会要盛筵相贺,曾国藩以皇帝崩驾而不许,只准每人各贺一联。幕僚李元度第一个撰联:王侯无种,帝王有真。曾国藩见后立即将其撕毁,并斥责了李元度。见到李元度被斥,那些想法相同的将领不敢造次,一次聚会不欢而散。
不久,胡林翼自武昌来安庆。胡林翼是曾国藩一生好友,虽然操守略低于曾氏,却是敢于为曾氏毁掉官声的人。当年为了换取官文对曾国藩主事的湘军的支持,胡林翼又是送礼,又是参加官文为小老婆主办的寿宴,还认官文的小老婆为干妹,惹得百官耻笑,只有曾国藩一直感激在心。胡此次来做客,曾国藩激动至极。两人先是谈论了一些朝廷的事情,不一会,胡林翼从怀中抽出一个信套,递给曾说:“来安庆前,左宗棠来了一封信,说他游神鼎山新得一联,让我交你指正。”曾接过信套,从中抽出一纸,上面写着:“神所凭依,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曾国藩最初没有意识到这是左的劝进,直夸“好联”、“好联”。但当他看到胡林翼意味深长的目光,立即明白了左宗棠深层的用意,默然良久。见他不说话,胡林翼不便再问,又掏出一个信封递上去,说:“我也有一副拙联,不妨一起请教。”曾国藩缓缓打开,联曰:“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意思与左联异曲同工。曾故意打了些哈哈,将此事岔了过去。两天后,胡林翼回武昌,曾国藩依依不舍地送他,两人有说不尽的话,临别时,曾国藩拿出左宗棠的联语说:“季高的联语,我给他改了一个字”。胡林翼打开一看,对联最后变成了“鼎之轻重,未可问焉。”胡看了大笑:“涤生,你这一字之改,把季高的整个意思弄颠倒了。”曾正色答道:“天地有位、阴阳有序,本来就不是可以乱来的;季高要将地比天,这就颠倒了,所以应颠倒过来。”胡林翼知道曾国藩的良苦用心,提笔在曾修改的对联旁批了8个字:“一似一未,我何词费。”两人相视大笑,拱手相别。
二
曾国藩打下南京后,更是经历了一次险象环生的“逼进”。某日晚上,曾国藩审完李秀成刚入卧室休息,室外传来巨大的喧闹声。30员湘军将领集于前厅,要求曾国藩接见。曾国藩知道这是弟弟曾国荃搞的鬼。曾国荃攻破天京立下不世之功,虽然得到一定的封赏,却被朝廷指责放走了太平军残部,同时朝廷还责令他查清南京城里的金银,逼着他将缴获物上缴“国库”,而南京早已被湘军付之一炬,这缴获物又怎么可能再回收呢?他觉得与其受朝廷的窝囊气,还不如索性反了。
曾国荃知道自己劝哥哥称帝,一定会被骂得狗血淋头,于是怂恿同样有着不满情绪的将士出面。曾国藩问身边的人:“九帅(曾国荃)来了没有?”属下答道:“没有。”曾国藩立即派人将曾国荃请来。等曾国荃到来,曾国藩从卧室出来,背手而立,久久不说一句话。后来他派左右取来大红笺纸,挥笔写下“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一联(大意是:一个人站在高处会有许多诱惑,但哪里是流水哪里是高山我一清二楚),写完此联将笔一掷,从容退入后室。曾国荃与将领们看着对联,有的呆若木鸡,有的长叹一声,有的频频点头。曾国荃也惊谔了一会,回过神后对这些将领说:“大家不要再讲什么了,这件事今后千万不可再提,有任何枝节,我一人担当好了。”
三
对于曾国藩多次或明或暗拒绝劝进,后世之人见仁见智。有人说曾国藩是个忠臣,是对皇家知恩图报。有人说曾国藩是个智者,依当时情形,他选择造反,成败机率各占百分之五十。说他有可能成功,是因为湘军待遇好,官兵关系不错,而且号召统一,彼此不拆台。说他可能失败,是因为其时湘军兵力在江南数省虽占着优势,但官文占领着长江上游,富明阿、冯子材分守扬州、镇江,僧格林沁屯兵在鄂皖之间,都对湘军形成钳制。造反成功了,固然可以子孙富贵,假若失败,全家一定死无葬身之地。而如果不造反,以曾国藩做事之谨慎,确保自己与后代的荣华富贵没有丝毫问题。这些观点有无道理?当然有,但不全面。
我们不能忽略这样一个事实:曾国藩出身于湖南双峰的自耕农家庭,虽然谈不到饥寒交迫,却也是家无余财,他当年考上进士之后去北京任职的路费都是靠“打秋风”(即通过拜亲访友获赠)的方式获得的。这种底层生活经历,使他对下层民众有一种本能的同情,他不愿意将一己的荣耀凌驾在老百姓的痛苦上。他当年领兵作战,曾作《爱民歌》,告诫官兵不得祸害老百姓。再说,皇帝是个尊贵的头衔,爱新觉罗家族决不会轻易让出来。曾国藩一旦宣布自立,清廷必然与之决一死战,而彼此要拼老命,战场首先会摆在已经历无数战火蹂躏、老百姓一贫如洗的江南。就算曾国藩有幸打到北方,最后逼得清政权乖乖投降,对国家也未必是一种福泽。战争从来是残酷的,一要损人,二要损财。为了一个皇帝的称号,置千万生灵的生死于不顾,让国家变得满目疮痍,显然不是以圣人标准要求自己的曾国藩愿意选择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