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7-15 14:16:45 来源:湘声报-湖南政协新闻网
◆王春南
《鲁迅全集》我先后读过两遍。第一次是在1975年,“文革”后期,用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10卷本,人民日报社资料室藏)。41年后,二读《鲁迅全集》,这回用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10卷本)。我花几个月时间,坐在南京图书馆阅览室读完了此书。
一
“文革”中曾看到某大学编印的一本《鲁迅语录》,《后记》写道:“共产主义战士鲁迅,他无限热爱毛主席,无限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他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英勇顽强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和丰富的斗争经验,永远是我们学习的光辉榜样。”这段话,大体可以代表当时人们对鲁迅的崇敬。其时,报纸上引用频率最高的,首先是毛泽东的“最高最新指示”,其次是马恩列斯的话,第三是鲁迅的话。鲁迅在我心目中,是半个神。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第一次读了《鲁迅全集》。
这次阅读的重点是鲁迅的杂文。他的杂文,文笔老辣、犀利,笔下无情,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字字句句都是匕首和投枪,这是我当时特别佩服的。因为毛泽东说过,“鲁迅后期的杂文最深刻有力,并没有片面性”,所以我把鲁迅后期的杂文看作是至善至美的。不但如此,就是对他前期的杂文,也不敢去想有无片面性。读到我认为的警句,例如,鲁迅去世前一个多月写的“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以及“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等等,我都抄了下来,反复诵读。
二
二读《鲁迅全集》,已是垂暮之年。因为第一次读了《鲁迅全集》以后,对鲁迅的认识仍是肤浅的,甚至是片面的,所以我早就有“温习”《鲁迅全集》的心愿。到了75岁,终于下了决心,要趁自己精力、目力尚可,将《鲁迅全集》再读一遍。我想在《鲁迅全集》中看到完整的、有血有肉的鲁迅 ,不但看到鲁迅的“光辉形象”,而且看到他作为“凡人”,怎样看待生命问题、饭碗问题、银钱往来;怎样对待家人、仆人、同事、邻居、朋友;怎样回忆和评说他生活过的地方南京、北京、厦门、广州、香港、上海,以及日本;等等。
为此,我不但继续关注鲁迅的杂文,还关注他的书信和日记。他的书信和日记写得坦诚、直率,从中可以读到他的很多心里话,可以了解他的真实思想,也可以了解他的社会活动、读书写作、家庭生活和情感世界。尤其是给许广平、曹靖华、杨霁云、萧军、萧红、王冶秋、章廷谦等人及日人山本初枝、增田涉的信,有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话。例如:鲁迅与许广平“同居”(这是鲁迅用的词)之前,《两地书》中就有关于鲁迅性格弱点的直截了当的记述。1926年11月15日鲁迅致许广平信云:“我愤激的话多,有时几乎说:‘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然而自己也往往觉得太过,实行上或者且正与所说的相反。”次日,许广平在给鲁迅的信中说:“看了《送南行的爱而君》……因此想起你的弊病,是对有些人过于深恶痛绝,简直不愿同在一地呼吸,而对于有些人又期望太殷,不惜赴汤蹈火,一旦觉得不副所望,你便悲哀起来了。这原因是由于你太敏感,太热情,其实世界上你所深恶的和期望的,走到十字街头,还不是一样么?而你硬要区别,或爱或憎,结果都是自己吃苦。……”读了相关的书信,再去读鲁迅的杂文,可能会有更深的理解。又如:鲁迅在一封信里称朱安“内子”,在给母亲的一封信里称朱安“太太”,在给已经怀孕的许广平的信里曾称朱安“某太太”,在一篇日记中曾称朱安“妇”,从这些称呼,可以约略窥见鲁迅与朱安的奥妙关系。
三
记得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突然宣传起鲁迅“解剖自己”来。本人也写过这方面文章。但对鲁迅怎样解剖自己,鲁迅解剖自己跟批判林彪又有什么关系,并不了然。原来当时公布了毛泽东早在1966年7月8日就写好的给江青的一封长信。信中说:“我跟鲁迅的心是相通的。我喜欢他那样坦率。他说,解剖自己,往往严于解剖别人。”鲁迅的原话是:“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以前我对鲁迅解剖自己严于解剖别人的说法是深信不疑的,第二次读了《鲁迅全集》,疑惑起来了。像鲁迅这样被推崇为“圣人”的人,要做到“自知之明”,也是很难的。鲁迅《致萧军》(1935年10月4日)写道:“……我自己想,虽然许多人都说我多疑,冷酷,然而我的推测人,实在太倾向于好的方面了,他们自己表现出来时,还要坏得远。”既然“许多人”都这么说,不会无缘无故吧。
鲁迅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利用别人生理上的缺点起绰号,挖苦人、奚落人,甚至攻击人。例如,有一位教授,江苏苏州人,鼻子有毛病,鲁迅便给他起了一个绰号“红鼻”(有时简称为“鼻”,有时画个鼻子代表),在几十篇文章中不厌其烦地攻击他,或稍带刺他一下,把这位教授说成是品行极其恶劣的人,却拿不出任何证据。尤其过分的是,骂他“一副小娘脾气”、“梅毒菌”,甚至骂他父亲。今天的读者读了,大概是不会有兴趣的。鲁迅对此事始终没有反省,不但如此,还有些得意。
四
《鲁迅全集》褒贬的人物难以计数,总的来说是贬的多,褒的少。他赞什么人,赞的根据是什么,骂什么人,骂的根据是什么,都是我所留心的。要说鲁迅骂人都骂对了,那倒未必。施蛰存向青年推荐《颜氏家训》、萧统《文选》和《庄子》,遭到鲁迅讥笑、指责。鲁迅还骂施蛰存“洋场恶少”。他认为从《文选》中找不到活的语汇,读《文选》无助于提高写作水平。其实毛泽东在学生时代就熟读《文选》中一些文章。1975年,他曾对邓小平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句古语就出自《文选》所收三国魏李康《运命论》,全句为:“夫忠直之迕于主,独立之负于俗,理势然也。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青年人读《文选》,怎么会没有益处呢?
鲁迅《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提到章太炎“和‘××’的×××斗争”。据“文革”期间出版的一本《鲁迅杂文书信选》的注,括号中的“××”可能是“献策”二字,“×××”即吴稚晖。章太炎曾公开揭露吴稚晖“向清朝江苏候补道俞明震‘献策’,出卖邹容和章太炎本人,致使他们两人同时被捕”。鲁迅是相信吴稚晖出卖了章太炎、邹容的,并说《章氏丛书》中不收录揭露吴稚晖的文章,“其实是吃亏,上当的”。这桩公案,据何倩女士《在历史中求史识——访唐振常先生》一文,唐振常先生经过研究,已否定了吴稚晖告密之说。
“文革”中学鲁迅,是把鲁迅著作当作阶级斗争锐利武器,学了之后,去斗“走资派”,并且要 “痛打落水狗”。突出一例是,把鲁迅当年骂“四条汉子”周扬、田汉、夏衍、阳翰笙的话,当作批判他们的炮弹,不但如此,还据以定罪。
现今我们向鲁迅学什么?鲁迅揭露社会弊病,为低层民众呐喊,这是值得我们学习的。不过,鲁迅毕竟是凡人,他的一些说法和做法,也有可商榷之处。
在鲁迅看来,遍地都是“坏种”,张口便是“狗”,而且分为“叭儿狗”、“癞皮狗”、“乏走狗”、“落水狗”、“谎狗”,等等,这也学不得。鲁迅把民国时期的国画说得一钱不值,蔑视刘海粟等知名画家;对中国古代诗人,只喜欢李贺一人,后来连李贺也不喜欢了;等等。凡此种种,我觉得都有些偏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