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博览
回忆最初的读书生活
发布时间:2016-06-17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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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新宇

  

  偷读经典

  

  我真正开始读书,是在初中毕业被迫辍学的那一天。

  

  我虽然不研究国学,也不是尊孔派,但与传统经典似乎有一种特别的缘。至少,《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这所谓“四书”,不仅读过几遍,而且抄过几遍。后来的抄完全是源于某种趣味:一次是到木工厂请人做了木简,用毛笔把“四书”抄成了木简本,拿在手里,哗啦啦地翻读,感觉的确非同一般;一次是因为朋友送了一堆宣纸线装本,那么好的本子,用它写什么字呢?首先还是抄了“四书”。红格黑字竖行,软软地握在手里,感觉真不错。在我的全部藏书中,这大概是最独特的一部分。然而,第一次抄“四书”,却是为了读。那是1971年,焚书运动过去不久,“封资修黑货”都未开禁,实在无书可读。

  

  大约20年前,我为山东《联合日报》写过一组“我的读书生涯”,第一篇就是《小屋读四书》,可惜一些细节没完全写出来。那一年,我在读完两年初中之后,无可奈何地告别学校,回乡当了农民。那时升高中不需要考试,全凭推荐。我的运气不好,同村同年级读书的三个同学中,一个是支书的弟弟,一个是有名的老贫农,而我家是“富裕中农”,所以没有悬念,知道自己与高中无缘了。

  

  感谢父亲,在1966年秋天烧书时一面做出积极分子的样子,带领我们兄弟从家中抬出大量旧书投进火堆,一面却已把一些书用泥巴封进了墙壁中。父亲不重视孔孟的书,因为在过去那是孩子们的课本,《孟子》和《论语》到处都是。所以,我家的“四书五经”之类,都搬到街上烧掉了。但没有想到的是,在我开始找书的时候,最先找到的竟然是一套“四书”。它之所以被保存下来,是因为一个特别的原因:那是大伯父送给父亲的,而大伯父的这套书又是他与大伯母订婚时他的岳父送的。大伯父的岳父是当地名士,虽然大伯父订婚时科举已经废除几年,但他仍然梦想女婿能在科场大显身手。正因为这个缘故,那套书虽然在伯父和父亲手里过了60多年,却保存得特别好,当我找到它时,只有蓝色布套略带岁月的痕迹,而书却仍是崭新的。出于对大伯父和父亲那份感情的尊重,我也必需珍惜那套书,所以就有了读第一遍时抄下来,再反复读,就用抄本。

  

  夜深人静之后,我关好门,用准备好的破棉被或毯子挡好窗户,使它从外面看不到一点儿光亮,然后开始读书。之所以这样做,因为烧书的运动虽已过去,但读孔子的书而不是读毛主席的书,仍然无法交待。更为严重的是,在我走近孔孟不久,“批林批孔”就开始了。在批孔的运动中读孔子,唯一能拿上台面的理由是为了批判,但我知道,批孔轮得上我吗?所以,最安全的办法还是不要让人知道。

  

  我一直很奇怪,我在批孔的浪潮中走近孔子,成了尊孔派;后来不批孔了,我却成了鲁迅、胡适、陈独秀的追随者。走向孔孟那年,我16岁;走向鲁迅,已经20岁。

  

  无书可读的日子

  

  常常怀念母亲的针线笸箩,因为那里面不仅有各种小玩艺儿,而且有几本用来夹鞋样子的书:一是厚厚的16开本《中华民国地图册》;二是1930年代出版的《南风》月刊合订本;三是《儿童活页文选》,也是装订好了的厚厚一册。它们都是烧书运动的劫遗,在无书可读的日子里,不知被我翻过多少遍。

  

  我始终想不明白我家怎么会有《南风》月刊。因为那显然不是父亲的,那时父亲还小,只有几岁;也不是二伯父的,二伯父对文学毫无兴趣;更不是大伯父的,因为大伯父眼里只有诗曰子云和《石头记》,现代人写的东西他从来不看。后来自己进入现代文学研究领域,心里常想起那几本《南风》,可是,中国现代文学史和流行的著作都不提它,我由此知道它并非很有影响的刊物,或者是由于种种原因而不被文学史家看重的刊物。然而,因为记忆中那刊物实在很好,所以就努力查它的身份。可惜的是,我却没记住它的编者和出版发行者,也没注意出版年月,能够记得起的只是几个作品。

  

  其中有一期,第一篇文章就是针对胡适的文章而讨论“我们的路”,内容至今记忆犹新:介绍了胡适的说法,尤其突出胡适“不要让人牵着鼻子走”的观点,而作者却又提醒人们不要让胡适先生牵扯着我们的鼻子走。此外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几篇小说。一是《最后的晚餐》,写的是小知识分子生活的艰难,从那篇小说中,我知道了当时的文稿一般是千字三元,下层文人发稿难,靠稿费吃饭不容易。另一篇小说曾经使我耿耿于怀,那小说的题目叫《乳汁》,写的是离异对家庭和孩子的伤害。一个女人生下孩子不久就被遗弃,孩子却因离开母亲而有各种不适,最后终于病了。母亲也因为离开了孩子而不适,天天把乳汁挤进暖瓶,希望能给孩子送去,却又没有勇气走进那个家。女人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去看孩子,却见到了孩子的死亡,手中的暖瓶掉在地上,流了一地的乳汁。现在文学史里讲的那些小说,许多都没有它动人。还有一篇题目忘记了,是写恋爱的,我对它有点反感,觉得作者很无聊,因为通篇写的是一种悔意,而悔恨的不过是当时应该直接吻她,而不应该说“我爱你”。因为正是在说“我爱你”的时候,口臭使姑娘扭过了头,因而永远地错过机会。

  

  《儿童活页文选》的来路是清楚的,那应该是二伯父上学时的课外读物。那些文章大都很短,但短而精,让人过目难忘。比如,有一篇说老虎本来不吃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吃人呢?是一个寒冷的冬天,老虎的孩子眼看就要饿死了,虎妈妈觅食跑遍了整个山岗,却找不到野鸡也找不到兔子。正在它绝望的时候,看到一个猎人挑着许多猎物走来,原来周围的野鸡和兔子都让他猎取了。老虎来到猎人面前,请求猎人给它一只兔子,哪怕是借给它,然而,无论老虎怎样哀求,猎人就是不答应。我已记不起那些精彩的对话,总之是老虎一再乞求,而猎人只是摇头。最后,老虎忍无可忍,扑上去咬掉了猎人的头。从此,老虎对人类不再客气……再比如,有一篇写一位仁慈的皇帝正在凭窗远眺,这时下起雨来,皇帝马上想到了那些没戴斗笠在街上行走的人,担心他们会被淋坏,于是吩咐大臣,让他们去看看是否有人未戴斗笠而在雨中行走。大臣们雷厉风行,立即在街上抓捕未戴斗笠而在大街上行走的人,把他们杀掉,然后去向皇帝汇报:大街上没有不戴斗笠而在雨中行走的人。于是,君臣一起歌唱盛世。

  

  当然,之所以感觉那些作品特别好,也许正因为那时候无书可读。

  

  红封皮下读禁书

  

  我的同代人大概都有这样的记忆:借到一本稀罕的书,会为它包一个封皮。之所以这样做,首先是因为书是借的,如果弄脏了,归还时会不好意思。包上一个封皮,即使在餐桌上阅读,也无碍了。所以直到现在,只要是借来的书,我仍然习惯地为它包封皮。

  

  然而,那个特殊年代的我们为书包封皮,却还有一个用途:遮人耳目。那时的年轻人大多没有独立的空间,无论是机关、厂矿的职工,还是知青点上的知青,都是多人一个房间,人来人往,除非是异性,一般不会敲门。在这样的环境中,好不容易弄到一本“封资修黑货”,除非是傻瓜,谁也不会把它公然摆在床头。这不仅是因为怕被告发,同时也是避免被人抢走的策略。无论多么吸引人的禁书,只要包上封皮,在上面写上“马恩选集”、“批林批孔文件汇编”之类,就不会再有人翻看。

  

  回忆我个人的读书经历,收获甚丰的是1975年。那应该仍是无书可读的年头,我却幸运地读了一批外国文艺作品,比如阿尔志跋绥夫的《工人绥惠略夫》、武者小路实笃的《一个青年的梦》、爱罗先珂的《桃色的云》、果戈理的《死魂灵》、契诃夫的《坏孩子和别的奇闻》、法捷耶夫的《毁灭》以及札弥亚丁、雅各武莱夫等人的一些小说,还读到了一些文艺理论著作,如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出了象牙之塔》以及普列汉诺夫的《艺术论》等。若论这些书的性质,在当时无疑是“封资修”的后两类,而我却公开读了它,原因就是它有一个“红封皮”——《鲁迅全集》。有了这个封皮,尽管有人一翻插图就会满脸疑问:“这么黄?!”但一看封面,就无话可说了。

  

  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获得了到县图书馆借书的资格。那时的益都县图书馆只有14万册藏书,却有一套1958年版的《鲁迅全集》。当我沉浸于鲁迅的小说和杂文的时候,一位朋友告诉我:刚刚进了一套《鲁迅全集》后10卷,“那更值得读”。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当时的国家领导人为适应送外宾的需要,指示出版社根据1938年版《鲁迅全集》重印的。不能10卷同时借,只能一次次跑图书馆。当时的感觉真是闯进了一个眼花缭乱的世界。一些作品读不懂,因为它与我所熟悉的文学模式完全不同,所以读不出它的主题,也不明白它的写法。然而,这10卷译文对我至关重要,因为它为我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包括那些插图,特别是《近代美术史潮论》中那各种形态的裸体,各种风格的女人画像,对于只熟悉《芥子园画谱》的我来说,几乎每一页都是强烈的冲击。《一个青年的梦》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因为从此我记住了一句话:“人人都是人类的相待,而不是国家的相待,才得永久和平。”《桃色的云》对我的影响也是巨大的,因为从中不仅听到了一个盲诗人对爱的热切呼唤,看到了他笔下那些花卉的议论、鸟虫的抒情,而且接受了“为一切弱而美的东西而斗争”的文学宗旨,直到现在也没有变。

  

  那是1975年,因为那些译文,我似乎有了自己的文学观和基本立场,因而成了文学时尚的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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