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宇明
每读有关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史料,总能看到一个称呼“陈胡”。陈指的是陈独秀,胡则说的是胡适。陈独秀与胡适曾是志同道合的好友。他们一起办《新青年》,一起呼吁文学革命、提倡民主与科学,一样对国民党政权的独裁、专制深怀不满。1917年,陈独秀向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推荐当时尚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求学的胡适,胡适因此未提交修改后的博士论文即匆匆回国,直至十年之后补办相关手续才真正获得博士学位。即使到了感情渐疏的20世纪30年代,当陈独秀被国民党当局逮捕,胡适依然不辞劳苦为之奔走,直到陈独秀获释。
其实,陈独秀与胡适的为人处事大相径庭。
一
他们的第一个区别体现在对待长辈包办的婚姻上。17岁时,陈独秀遵长辈之命,与其时的安庆营统领高登科的长女高晓岚结婚。高晓岚长相端庄,待人持重,但她是旧式女子,观念比较保守,陈独秀想教她识字读书,她都不愿意,加上又长陈独秀三岁,两人感情不是太好。陈独秀坦言:夫妻二人“思想相隔距不止一世纪”。1909年,31岁的陈独秀不顾整个家族的反对,同小姨子高君曼私奔。高君曼小他8岁,毕业于北京女子师范学校,爱好文学,同样有革命思想,两人共同生活了15年。在与高君曼维持同居关系的同时,陈独秀又与小他22岁的施芝英搅到了一起。晚年,他认识了青年女工潘兰珍,不久同居,并在这段感情中走向了人生终点。所有这些都说明陈独秀在个人感情上喜欢我行我素,不太在乎传统的什么规矩。
胡适的婚姻是其母亲一手包办的,他也曾想过将看着不顺眼的江冬秀休掉,另娶读过师范、懂得风花雪月的表妹曹诚英。江冬秀没多少文化,写个简单的条子都有许多错别字,还裹着个小脚,身材肥肥的,走路东摆西摇,性格又颇有几分母狮般的悍气,缺少女人的温柔,实在与教授夫人应有的素质相去甚远。但江冬秀只是用了一下“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术,胡适立即乖乖投降。尽管胡适后来在感情上一样开小差,情人与准情人可以列出一长串名字,比如韦莲司、徐芳、洛维茨、陆小曼……但他再花心,也不敢公开同江冬秀叫板,更不敢告诉其他人,甚至日记里都不愿记载,生怕后人从中发现了什么。
二
陈独秀一走向社会就对政治情有独钟,立志做惊天动地的事业。1903年7月,协助章士钊主编革命色彩浓烈的《国民日报》。1904年初,创办宣传反清共和的《安徽俗话报》。1905年,组织岳王会,发动会员参加革命武装斗争。后来,他又参加蔡元培组织的光复会,计划从事对清政府高官的暗杀活动。辛亥革命成功,出任安徽省都督府秘书长。1913年,参与孙中山发起的“二次革命”。1915年,创办以提倡民主与科学为宗旨的《新青年》。1920年初,在上海创立共产党早期组织,并发起成立中国共产党。1927年7月,因执行“右倾机会主义”路线离开中央。1929年11月被开除党籍。1931年5月,担任中国托派组织的中央书记。1937年,曾因政治原因被国民党逮捕入狱,不久获释。晚年,陈独秀贫困潦倒,许多时候得依靠朋友们的周济度日。即使这样,他仍然坚持撰写政论文章。一句话,凡是重大的政治事件,几乎都有陈独秀的身影。
胡适呢,他总体上是个学者,写过《中国白话文学史》(上)、《中国哲学史大纲》(上)等著作,在红学研究上很有造诣,被视为现代最重要的红学家之一。胡适与蔡元培、陈寅恪、傅斯年、蒋梦麟、梅贻琦等民国学界大佬关系极好,在士林中很有影响,他一生不爱做官,除了抗战时期出任过驻美大使,就算当个什么长,基本上也是在大学校园里,蒋介石曾经提议他做总统候选人,也被他谢绝了。但因为长期留美,胡适有着很浓的西方式民主情结,喜欢就政治问题发表个人意见,常常惹得当政者不快,实际上是游走于学术与政治之间,担当的是政府诤友的角色。然而,由于胡适是民国学界的领袖,蒋介石虽然从内心里并不喜欢胡适,在日记中多次大骂他为“狂人”、“宵小”、“小人”、“无聊政客”,但表面上一直表现出优容,胡适逝世,还曾亲往悼念,下令褒扬。
三
陈独秀与胡适都是大才子,一提起笔,文思就滔滔不绝,但他们的文章风格迥然相异。陈独秀的文章有点像梁启超,自信满满,笔端常带感情,霸气外露。比如他在《文学革命论》中这样说:“余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大旗……旗上大书特书余革命三大主张:曰:推倒雕琢、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曰: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曰: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他对胡适说:“……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正宗之说,……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胡适的文章理性平和,逻辑相对严密,他主张观点相悖的人充分交流意见,让个人的思想在平等的交锋中露出峥嵘。比如同样是提倡文学革命,胡适说:“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二人所定。甚愿国中人士能平心静气与吾辈同力研究此问题。讨论既熟,是非自明。吾辈主张革命之旗,虽不容退缩,然亦绝不敢以吾辈所主张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四
陈胡为人处事、为文风格迥然相异,与各自的性格相关。陈独秀生性自负、激烈、偏颇,只求一时痛快,不在乎他人感受。早年出任安徽省都督府秘书长时,每逢开会,都是他一个人发言,与他人一言不合,即拂袖而去。与人辩论,动辄瞪眼睛、拍桌子、摔茶杯。他曾说:“我不懂的什么理论,我决计不顾忌偏左偏右,绝对力求偏颇,绝对厌恶中庸之道,绝对不说人云亦云豆腐白菜不痛不痒的话。”
胡适给人的永远是一种邻家大哥的印象,他宽厚随和,不走极端,极有绅士风度。1936年11月,鲁迅逝世后,苏雪林写信给胡适与蔡元培,骂鲁迅是“刻毒残酷的刀笔吏,阴险无比、人格卑污又无比的小人”时,胡适严肃地批评苏雪林,说:“凡论一人,总须持平。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方是持平。鲁迅自有他的长处。如他的早年文学作品,他的小说史研究,皆是上等工作。”要知道,鲁迅一生骂胡适很多,胡适此时说几句鲁迅的坏话,也在情理之中,不会引起国人太多的反感,他能这样做实在难能可贵。胡适经常帮助别人,后来大名鼎鼎的林语堂、陈之藩等人早年都曾接受过他的无私资助,胡适有句名言叫“永远有利息在人间”。当时的人都乐意跟他打交道,“我的朋友胡适之”,曾成为一个时代的口头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