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朋
“晚清第一名臣”曾国藩,在近70年间经历了悲喜两重天。前50年,他是恶名昭著的臭狗屎;而在后20年,就几为人见人爱的香饽饽了。且以两本书为例,一看究竟。
一本是,完稿于1945年并在1947年出版的范文澜《中国近代史·上册》,内有作于1944年的“附录”,题为《汉奸刽子手曾国藩的一生》。全文约两万字,给曾国藩加上种种罪名,诸如“内战首魁”、“卖国能手”、“穷凶极恶罪该万死的民贼”、“反民主革命的反动典型”、“百年来一切出卖民族的汉奸与屠杀人民的刽子手的开山祖”,等等。总之,恶评如潮,曾国藩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他的一生就是罪孽滔天的一生。
另一本,是2012年出版的袖珍本《曾国藩传》。它说,曾国藩自幼好学,刻苦努力;以“做好官”为座右铭,廉洁奉公,效忠国家;处世正直谦逊,彬彬有礼;善交名流,纳贤才、聚人脉;书生治军,为剿灭太平军屡立奇功;即在家庭生活方面,也节俭朴素,作风正派,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书中虽提及他外号“曾剃头”,有滥杀之过,但总体上说,曾国藩确为近代中国旷世难觅的忠臣孝子。他以一己之力挽大清国于倾倒,是“晚清第一风云人物”、近乎完美的“圣贤”。他的一生,堪谓“英雄”诗史般的“辉煌一生”。
站在历史中的曾国藩,只有一个;可在两本写他的史书里,其形象、事迹和评价,竟然判若云泥,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曾国藩。一个欲将之打入十八层地狱,犹嫌不解其恨;另一个则抬之九霄云外,仍恐不足其美。我们该信哪个曾国藩呢?
我不想对两本书各打五十大板。因为,前本对曾国藩一生的描绘,过于妖魔化,与史书应持的客观、公正的价值判断,相去太远。后本纵有瑕疵,却不失全面、客观、公正的立场。
问题出在对历史人物的评判价值观之别。而其中最关键的,还在如何看待太平军起义和太平天国运动,屠杀、镇压太平军的曾国藩,就成了“刽子手”、“反革命”。指曾国藩为“汉奸”显然没道理。大清朝立国已二百余年,曾国藩与吴三桂不一样,他为朝廷效命并非卖主求荣,岂可以“汉奸”论之?倘若曾国藩是“汉奸”,那么汉族官员替清朝卖力的,所在多多,他们也是“汉奸”么?倘说曾国藩为“刽子手”尚可成立,那么他的“汉奸”罪名就纯属莫须有的诬枉之词。
随着革命、阶级斗争渐渐淡出舞台,其对立面的曾国藩即咸鱼翻身,成了“英雄”。各种版本的文集、传记、家书,面世后都成“畅销书”。官员、学者,纷纷捧曾国藩为“楷模”。曾国藩的治学、为官、治军、做人、处世,乃至家教、家风,都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然而,对曾国藩的“捕人要多,杀人要快”,以及湘军屠城洗劫,对俘虏凌迟等残暴行为,便加以隐讳或淡化了。这也是一种片面性,而非持平之论。
鲁迅认为,评说人物切忌只取一点,“譬如勇士,也战斗,也休息,也饮食,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他末一点,画起像来,挂在妓院里面,尊为性交大师,那当然也不能说是毫无根据的,然而,岂不冤哉!”(《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之七》)范文评曾国藩,便是“只取”其残酷杀人这“一点”,又加以渲染夸张,于是曾国藩只剩下“刽子手”的凶恶相。反之,隐去他杀戮的一面,“只取”其别的“一点”,曾国藩又化作了大英雄、好家长。书写、评判历史人物,必须尊重事实,顾及当时的社会环境,切勿隐善扬恶或隐恶扬善。否则即无真实可靠的信史。
曾国藩无疑是晚清史上了不起的人物。他留下的文化遗产颇丰,历史上备受国共两党首脑蒋介石、毛泽东的推崇。可我以为,他所开创的近代军阀专制之先河,影响恶劣,遗害不浅。临终前,他特意找来得意门生李鸿章,“以大事相托”;他一面为自己攻克天京后撤裁湘军、自毁长城而深深懊悔,一面又劝诫李鸿章千万不可像自己那样,迫于压力而削弱淮军。要而言之,手里的军队绝不能放松;有了枪杆子,什么都好办。果然,李鸿章及其北洋派系,如袁世凯、段祺瑞等,都衣钵相传,信奉“有枪就有权”的一套,大搞军阀割据。乃至后继的以蒋介石为典型代表的国民党新军阀,也实行变相的军阀统治。他们手中的军队总以“安内攘外”为圭臬,专用来做剪除异已、镇压百姓的工具。此等军阀专制,与现代国家的进步理念,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西哲有云,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尘埃中的曾国藩,昨天唱白脸、今天唱红脸,忽尔奇臭、忽尔奇香,根源不在曾国藩本人,而须到现实生活的需要中去寻找。但我坚信鲁迅所说,知人论世,应“平意求索,与之批评,则所论始云不妄”(《坟·科学史教篇》)。写史、读史的最大难点,不就在“平意求索”四字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