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士珍
一
孙健忠是当代著名作家。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孙健忠评传》(2008年12月)开篇是这样评价的:“他是土家族文人文学的奠基者。如果说沈从文是20世纪上半期最有成就地描绘湘西文化的作家,那么孙健忠是20世纪下半期最有成就地展示湘西文化的作家。”
孙健忠1938年出生于吉首,土家族,七届、八届全国人大代表,国家一级作家,曾任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湖南省作协主席。1956年发表处女作《小皮球》,著有长篇小说《醉乡》、《死街》,中短篇小说集《娜珠》、《五台山传奇》、《乡愁》、《甜甜的刺莓》、《倾斜的湘西》、《猖鬼》等,有的被国外翻译出版,有的获全国优秀作品奖。
我与健忠相识30余年。他的才华,他的热情、耿直、豪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比他长5岁,他称我“士珍兄”,每次出版作品,他都赠书给我,并在扉页上题字:“请士珍兄教我”,可见其谦虚。上世纪80年代末,我执笔创作的长篇小说《朝阳花》引发一场版权官司,当时他夫人杨鹤鸣摔伤住院。为了对我的支持,他与诗人于沙主动来到怀化参加庭审,并在法庭上出示证件。但审判结果是执笔者败诉,口述者胜诉,健忠为此愤愤不平。口述者为庆贺“胜利”,在长沙宴请各方著名人物,孙健忠和于沙属于邀请之列。令人可敬的是,这两位有正义感的文人“拒请”,一点也不给对方面子。就凭这一点,我一直对健忠充满敬佩之情。每次到长沙,我都要去看望老朋友健忠先生。
二
去年春节前夕,我又来到长沙。那天,长沙下大雪,我冒着严寒来到健忠家里,他一见到我,忙拿起干毛巾拍打我身上的雪花,然后打开一瓶酒鬼酒让我喝酒驱寒,连声说:“士珍兄,您年事已高,大雪天往外面跑,不安全啊!”我说:“快过春节了,特来给你拜个早年。”我们一边喝着酒,围着火炉无拘无束地交谈起来。
在交谈中,他多次提到溆浦,提到思蒙。他说自己曾在偏远的山区思蒙小学当过老师,在当时的《溆浦报》当过记者和编辑,曾在溆浦工作过十年。他感叹地说:“溆浦是我人生旅途的第一站,是我文学起步的地方,也是我收获爱情和生儿育女的地方……”
1955年8月,年仅17岁的孙健忠从湘西简易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溆浦县。报到后,参加全县教师培训,在培训中,他认识了思蒙小学校长杨冬生。杨校长说:“你好年轻啊,愿到哪个学校去当老师?”健忠说:“我愿意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这话让杨校长好喜欢,要求县教育局把他分配到思蒙小学去。
当时的思蒙,山高路远,交通闭塞,不通公路,孙健忠是背着背包翻山越岭、气喘吁吁才到达的。思蒙小学建在一座山崖上,教室是破旧的木板房子,崖下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溆水河。学校共有7个老师,六男一女,都是40岁上下的年纪,只有孙健忠最小。本来有的老师瞧不起这个“嘴上没毛”的小青年,有一次他把大钟上的分针看错了,有个老师便讥讽道:“钟都不会看,怎么能当老师?”杨校长本来是很器重他的,认为他年轻,肯吃苦,经过培养和锻炼,会成长为一个合格的优秀教师。不久校长对孙健忠有看法了,觉得这个年轻人一有时间,便痴迷地读各种文学书籍,有“不务正业”的感觉,于是安排他担任二年级的班主任。这是个“烂班”,有些学生很调皮。校长把“烂班”的班主任搁在一个17岁少年的身上,够健忠为难的了。
工作再难也要上。健忠白天上课,晚上改作业。正值血气方刚的他,精力旺盛,改完作业后,深更半夜还在微弱的煤油灯下读书和写作。这些自然躲不过校长的眼睛,往往走到窗前不时提醒他:“小孙,该休息了,不要写了。”健忠无奈,便索性钻进被窝里,亮着手电写呀写的。功夫不负苦心人,他的处女作《小皮球》就是钻进被窝里写成功的,并发表在《湖南文艺》1956年第1期上。这一令人振奋的消息,极大地鼓舞了孙健忠,实现了这个纯真少年走向文学的第一步。学校也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一个农村小学老师居然能在省级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这是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小皮球》发表后,接着又编入湖南省解放后第一本小说集《乡村大道》,孙健忠引起省文联的重视,邀请他到长沙参加全省青年文学创作会。会议期间,他见到了很多知名作家,开阔了眼界,大长了见识。
三
1956年5月,他被调入《溆浦报》工作,采访的足迹踏遍每个乡村。1958年初,中央鼓励干部下放锻炼,孙健忠积极响应党的号召,主动要求下放,他的要求被批准了。当时他正在与县广播站的杨鹤鸣谈恋爱,杨鹤鸣也提出申请下放。报社领导关心地说:“那你俩就把婚结了,下到农村便于安排住宿。”孙健忠是性情中人,兴奋地说:“那就放在今天晚上吧!”他立即找杨鹤鸣,小杨自然同意,热闹而简朴的婚礼就在当天晚上举行了。
这里有必要提到他们之间的情缘了。杨鹤鸣本是湘阴人,原在县文工团当演员,文工团解散,当时有支援湘西一说,她主动提出到湘西工作,于是分配到溆浦县文化馆,后调入广播站当播音员,不久就担任副站长、站长。
健忠与鹤鸣都属县文化系统,住在一个院子里,经常见面,便产生了爱情。杨鹤鸣长得清秀,能歌善舞,思想进步,健忠加入共青团介绍人就是杨鹤鸣。
夫妻俩志同道合,后来又一同被下放到雪峰山下的沿溪公社。
下放中,杨鹤鸣怀了孩子。县广播站又缺人手,要她回广播站,健忠继续留在乡下。那时候,健忠与农民真正是同吃同住同劳动,对农村生活有了切身的感受,创作了一篇小说《铁山儿女》寄给《湖南文学》;编辑部认为写得很好,于是在1959年第10期作重点作品发表。这篇一万多字的小说,后来又被收入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战斗的友情》一书中,读者反响热烈。
这时,孙健忠成了省文联重点关注的对象。为了繁荣文学创作,省文联成立了一个文学创作组,孙健忠就成了创作组一员, 1960年7月1日正式调入省文联当了专业作家。与他一起调入省文联的还有未央、谢璞、刘勇等,后来都成为文学湘军的主将。
孙健忠调入省文联以后,随着环境的变化,视野的开阔,创作经验日渐成熟。他创作了大量绘炙人口的文学作品,其作品具有一股扑面而来的浓郁乡土气息和民族风情。在孙健忠的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中篇小说《甜甜的刺莓》,曾获全国首届优秀中篇小说奖。这部小说从主题的开拓、人物的塑造、语言的生动、生活气息的浓郁,都取得了重大成就。
孙健忠是继周立波、康濯、未央之后的第四任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
四
孙健忠功成名就了。但不管走到哪里,他心中永远记住一个地方——溆浦。
他是从溆浦起步,步入文学殿堂的。没有溆浦的这段经历,也许就没有他今天的成就。正因为他对溆浦充满炽热的爱,所以他时刻关注着溆浦。上世纪80年代,是文学繁荣的年代,孙健忠多次来到溆浦讲学和辅导业余作者的成长。他希望溆浦在全省率先成立文联,县里很重视,于是在80年代初便成立了县文联。紧接着,文学社团如雨后春笋,全县城乡成立了20多个文学社团,最具代表性的有“云燕”、“奔放”、“大江”,康濯、孙健忠、谢璞、未央、刘勇、彭见明、蔡测海、王以平、刘舰平等名家分别为文学社团题词。孙健忠的题词是:“存屈子英魂,发楚地雄风”,并亲自担任奔放文学社的顾问。
1984年10月,健忠来溆浦创作长篇小说《醉乡》。他一下火车便激情地说:“这是我灵魂的故乡,是我恋爱结婚的地方!”他到溆浦,不住宾馆、招待所,特意住在县广播站山上的木板房里——这是当年他在《溆浦报》当记者的住房,也是他与杨鹤鸣结婚的地方,更能引起他对青春岁月的怀想……
健忠与鹤鸣这一对恩爱夫妻本应该有一个幸福的晚年,可是老天不公,偏偏让杨鹤鸣女士于2014年患了老年痴呆症。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足不出户(出门找不到家),生活不能自理,健忠集保姆、炊事员、采购员于一身。他宁可牺牲热爱的写作,也要全心全意照顾好妻子。他完全有条件请一个保姆,他却不请,说:“我在职的时候,是鹤鸣支持我的工作和写作。我欠她的太多,现在我应该加倍偿还……”
一次,鹤鸣自言自语:“溆浦!溆浦!”健忠明白了,在冥冥之中,鹤鸣在心灵的某个深处还记得她工作多年的地方。健忠对儿子孙佳说了此事,孙佳说:“我也是在溆浦出生的,爸爸想溆浦,妈妈病得这么重还记得溆浦,那我开车,我们一起回溆浦看看吧!”
健忠高兴地说:“好,我们全家回溆浦。”
去年10月的一天,健忠一家来到溆浦,他多年没回溆浦了,眼前溆浦县城的变化让他眼花缭乱,分不清身在何方了。他找来找去,终于找到溆水河上的浮桥。当年他在溆浦报社工作,是经常来到浮桥上跳入溆水河洗澡的。见到久别的浮桥就找到了县城的坐标。那天来到溆浦已近黄昏,健忠不想惊动官方,也不想打扰朋友,随便找了个地方住下来,第二天就直奔思蒙。
当小车在思蒙小镇上停下时,健忠心潮澎湃、感慨万千。他来到思蒙时17岁,弹指一挥间,从青春年少到白发丛生,60年后的今天又回到思蒙。小镇上的老街还在,健忠感到熟悉又陌生。这里修建了一座小水电站,思蒙的山美、水美,类似山水甲天下的桂林,现在成了远近闻名的旅游胜地。来到思蒙,健忠最关注的是思蒙小学,那涂着油漆的破旧木板房子还在,新建的小学在山下,三层楼房,砖木结构,比当年的思蒙小学气派多了。
思蒙是健忠人生工作的第一站,是他创作和发表处女作的地方,往事历历在目,时间如昨,记忆犹新。他与老伴在原思蒙小学旧址留影纪念,喃喃自语:“思蒙,我回来了。”
溆浦之行,满足了健忠一家人的心愿。但让他遗憾的是,因为匆忙,未能会见到溆浦的亲朋好友。
健忠最后对我说:“我真想在溆浦多住些日子,到时请士珍兄陪我一块去吧!”我说:“好。”
两人一扯就是三个多小时,告辞归来时,大雪还在漫天飞舞,但我心中充满暖意。 |